黑潮滾湧, 濤聲如怒, 接天大浪壓雲拍岸一般傾塌而下,直要淹沒黑海中這片小小的、屬於人類的孤城。
人影如蟻,隻有站在潮頭的銀發少年背影銳利, 絕似海中的一崖峭壁,嶙峋指天。
他輕鬆地晃蕩著爪尖, 笑道:“隻有你們這些人真是無聊, 快遣人將我的弟妹接來吧, 否則我一個不開心,拿你們出氣也不一定。”
“快點把他們找來, 不然錯過了慈母的最後一麵,豈不可惜?”
南芷癱在河岸上,潮水來來回回, 浪頭一遍遍打在她業已衰老的殘軀上。但聽到相彆辭的話, 她還是掙紮著將頭抬起。
“你瘋了?!他們做錯了什麼?你這個畜生,連自己無辜的弟弟妹妹都不放過……為什麼?”
相彆辭微微一笑:“為了這一刻。”
“你瞧, ”他慢慢蹲下來,從容地按住她的頭, 一下又一下狠狠按進水裡, “你現在是不是慌亂無比,驚恐難安?你的心那麼硬,我不下狠手, 要怎麼讓你品嘗到和我一樣的痛苦?”
“原來你也會難過?這就對了, 否則我拿什麼報複你?”
空中不動聲色地遊過幾道電光, 逡巡如縈回的銀蛇。相彆辭頭也不回,信手擲出幾道鬼氣飛刃,斬落電光。
那飛光落在地上,化成輕飄飄的幾道符籙。
過天涯臉色鐵青。相彆辭哼笑了一聲,宛轉道:“這位仙師何必如此心急?難得一場好戲,就陪我看到最後吧。放心,我還沒有想要大開殺戒。”
“那兩個姓相的病秧子太沒用了,我對他們根本不屑一顧。”
他留意到南芷悄然鬆了一口氣,那層疊皺紋突然因歡喜而折起,像麵上開出一朵怒放的心花,得逞得救的喜悅。她其實還是不相信他會傷害自己弟弟妹妹的,所以她欣慰,但,隻是為了那兩個孩子。
相彆辭心裡怒火更熾,憤怒、委屈、苦恨、嫉妒、不甘,轟轟烈烈燒起人心的業火。
“你裝得很開心啊?到這個地步了還不忘扮演好母親?你以為你們有多母慈子孝?”
南芷冷笑道:“是啊,我們母慈子孝,隻是你這怪物不會懂。”
“是嗎?”相彆辭眉頭一揚,“那就證明給我看吧。”
少年的爪子突然當胸穿下。
連著一團血氣裡包裹著的小小種子,歡天喜地地浸入那衰脆如紙的胸膛。
那是罪惡之種。
由她剝離予他,又由他分贈於她,曆經一整個血腥黑暗的輪回。
南芷僵如死人。
片刻後,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喉中的慘叫也淒厲得要像刀子般將喉嚨生生撕裂!
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什麼……是她一生都無法忘記的東西!
和她墮入地獄的那天一模一樣!恰巧還都是在水中,冰冷腥臭的潮水淹沒了她的呼吸……水中有那個女鬼的利爪……
“啊啊啊啊!”
在她不惜一切代價,變回人身百年後,噩夢卷土重來。
她又被無情的王衍化成鬼了。
荒灘上,曾經敬信於她、傾慕於她的凡人都嚇得兩股戰戰,恨不得拔足飛奔。有誰能在目睹人變成鬼的時候無動於衷?
他們隻想拋棄南芷逃走了。
誰叫她是如此的麵目全非。
過天涯也震愕得說不出話——他親眼見證了,一支全新的鬼族世家的誕生,鬼王有了他第一個後裔。
還能不除去這人嗎?還能心存猶疑嗎?
可不知怎地他看著那少年瘋狂的笑臉,總覺得像是在哭。
“殺了我啊!我寧願你殺了我!”南芷的鎮定、隱忍、與一切理智都已決堤,她號啕大哭,滿臉涕淚。
她拚命以頭搶地,砰砰砰將頭砸向沙灘,可那白沙如此細軟,而變回凡人的她又彆無自殺之法。
“為什麼啊……”
在付出了那麼多之後,荒唐的命運竟還要將她打回原形。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已經降臨。
“因為我想,對你來說,沒有什麼比重新化為鬼更可怕吧?既然你不想,那我就要成全你。”
相彆辭低聲道。
他知道,將人化鬼,是世上至痛——他清清楚楚,因為那正是他的切膚之痛。
明月懸下到天柱塔底的時候,身後拖著一個裹得跟木乃伊一樣的黑影子,身旁還跟著一個病殃殃的年輕人。
他叫相念予,聽見這個名字之後,明月懸決定捎他一程。
“是我一個叔伯剛剛向我遞的信,他說神殿裡亂套了,有人劫走了我娘,我很害怕……仙師大人,怎麼會有這種事啊?”
他委屈哽咽,滿臉淚痕。換在平時,明月懸就是出於禮數,也多少要安慰一下子。但此刻,他無暇他顧。
千算萬算,不及天算。相彆辭怎麼會突然變成鬼物?
有一刹那,他情不自禁的想,真是天命不可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