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我族一直背負著沉重的詛咒,直到今日才由我找出了破解之法。必須要有人身負修羅之血,而將那血封在這些特殊的祭品身上,再將其剿除,便可騙過命運!”
明渡影的手指細而長,卻是一雙有力到足以攪動天下的手。他就是用這雙翻雲覆雨的手在那些孩子的額上畫咒。
說話之時,不疾不徐,是早已有了決斷的無情。
“隻要天道以為,他們代我族永世背負著修羅的罪孽,我族後人便生生世世不必再受修羅血所苦。”
雪迎朝一錯不錯地看他,眼中終於浮出點奇特的神色來。
他說:“你的大計,說穿了是造幾個孩子,教他們代人受過,你會不會覺得對他們有些不公平?”
明渡影眼神一怔,手中的動作卻如行雲流水,未有一刻稍停。
“可這世上沒有公平的選擇,不是我不給他們公平,是天道不肯給我族公平!總要有人來背負世代相傳的魔神之血,我能做的隻是讓更少的人受傷,這是不得不為的犧牲。”
雪迎朝一個字一個字地跟他念了一遍:“不得不為的犧牲……你當年派哥哥來殺死我的時候,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嗎?”
這一句話輕如飄絮,落在明渡影耳中卻是雷霆萬鈞。
地獄裡的惡鬼爬回來了,在他的耳邊開始了第一聲尖嘯。
“你,你……不!你是誰?”明知有什麼東西業已改變,可他望著那熟悉的清雅容顏,還是忍不住癡問一句:“宵兒,你怎麼了?”
回應他的是風暴,是烈火,是大地的戰栗與悲鳴。
雪迎朝一捋長發,黑發一飄即轉白,青絲轉瞬成雪。
雪發紅瞳的阿修羅,現出了他的本相——在本不允許任何汙穢之物踏入的天光無上閣之巔現身!
“哈哈哈哈哈哈!”
他縱聲長笑,平伸雙手,禁錮已久的業火紅蝶自他兩臂間騰躍而出,如兩條踏火飛龍,一下噴出席卷天地的風暴火炎!
紅蝶繚亂,烈龍狂舞。
那是他血脈裡的火,被詛咒的火,也是心中的火。它被禁錮、壓打得太久了,一旦燃燒起來,再無人可阻!
千年萬年屹立不倒的自在天城,在焚天業火的灼烤之中化為了流霞與熔金的顏色,仿佛隕落的太陽。
而後,發出了第一聲地裂牆傾的震聲。
自在天城崩毀了。
從萬民同樂到天下大亂,隻需要一把火。
妖孽在前,明渡影心裡卻更憂心他的子民。隻是雪迎朝不會給他救人的機會。
紅瞳的少年笑得薄涼:“外麵那些是你的臣民,被你當作祭品的這些孩子又何嘗不是呢?你不看看他們現下如何了?”
那十二個嬰兒,如今白發都變回了黑發,瞳中的血紅也消失無蹤。
他們身上雲集的天族修羅血,不知何時已蕩然無存!
明渡影大駭,心裡一急,喉中吐出一口猩紅的血:“你做了什麼?我的祭祀怎麼可能失敗?天底下除了我,再無人看得懂這術法!”
雪迎朝笑吟吟抬頭:“不需要看懂,我又不想學會這麼陰毒的辦法。我隻要在這陣裡做些手腳,反向導引你的靈息——就可以叫你的祭品和你想救的人掉個個兒了!”
當雪迎朝猜透了明渡影的打算,複仇的計劃就悄然在他心底成形。
明渡影想用十二個初生的嬰兒換天族所有人無恙,那麼他偏偏要同他對著乾,他要將這奇門陣法顛倒過來,教修羅之血倒灌,令被明渡影判作有罪的變作無辜,被他判作無辜的變為有罪!
天下是非黑白,該舍棄的,該留下的,都是由明渡影一手厘定的,他偏偏就要把這一切顛倒!
祭壇上的嬰兒已是烏發漆瞳,常人之貌。
而千尺長階之下,那奔流逃竄的人群不知何時已悄然變了形貌。一個個須發儘白,雙眼滴血,身上煞氣縱橫!
長街上奔跑的人都變成了鬼怪,天上仙京,赫然已變成了魑魅魍魎的都城。烈火燒灼著玉樓金閣,也燒灼著滿城的惡鬼,仿佛是天降神罰。
遍地皆是哀嚎,天下都是鬼哭。
焦黑的鬼屍之上,有紅蝶翩躚,燦豔如墳塋上開出的食腐之花。
“你要守護的一切,如今都在你的手上變成了人間地獄。這滋味嘗起來如何,是不是叫你萬箭穿心?”
整座城裡,隻有雪迎朝在笑,笑如春朝。
明渡影幾乎從高台上墜落——隻是一刹那,他就從雲巔跌入了地獄,過往春花秋月皆成一場空夢。
他低低笑著,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你那麼恨我的話,為什麼不衝著我來?”
雪迎朝沒有想到,明渡影看向自己的時候,眼神幾乎稱得上溫和:“彆怨我,怨我也沒有法子。我們擁有的不過是一座受儘詛咒的城池,我沒有辦法讓所有人都活下去……我們從來都不能一起得救。”
窮途末路的聖子長劍高舉,姿態如神,眼底卻是一切成灰的死寂。
烈火在雪迎朝的腳下燃燒,傾天焚地。
一截朽木斷在他的腳邊,是燒焦了的大梁。什麼都毀了,他想自己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他從火焰中抽出自己的刀刃,然後仰天大笑,狀若瘋癲。
“不能一起得救——那就一起毀滅吧!”
刀與劍,終於相擊。金鐵之聲交鳴在一起,帶著永生永世永不釋懷的恨意。
那一場大火,震驚了天下。
自在天城在雪迎朝的紅蝶烈焰中焚滅,隕落在蝕界海中。明渡影心存死誌,舍身殉城,用自己的死將晉為魔神的雪迎朝封印。天人一族接連墮為修羅,無力自救,投火而死。
一心求道、不問世事的聖女也被迫結束了閉關,耗儘心血也未能阻止自在天城的墜落。但這心如冰雪的少女至少做出了一件福澤後人的事——她助天族那些墮為凡人的後裔在凡塵中活了下去。
雪待宵醒來的時候,是在風雨如晦大浪滔滔的混沌海上。
一枚巨大的蜃殼裹住了他的神魂。弟弟將他關在了蜃裡,隨著波濤漂流。而今,弟弟的力量終於消失無蹤。
他茫茫然地醒來,不知今夕何夕,忽然覺得頰上一痛。
雪待宵一抬頭,就看見了漫天的火雨。
天京上烈烈不熄的大火,隨風漫撒下火星。那些花火流星散在空中,就如一場璨如煙花的雨。雨點打在人的身上,生疼。
雪待宵抬手拭去頰畔被火雨擦出的血,不知為什麼,他哭了。
淚水,火光,大雨。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失去。
三千年後,蜃境中的自在天城壯麗如初,高聳入雲的通天塔也恢弘依舊。
雪迎朝在塔中踱著步子,他臨窗下眺,俯望這座安靜的城。城中就隻有他一個生魂,陪著一城醒不來的蜃。
這塔裡如今還有兩個活人,隻是再過上一會兒,他們也要與蜃融為一體了。
少年紅瞳一低,瞥向那兩座巨大的蜃殼,殼中兩個年輕人的頭漸漸垂了下去,半夢半醒。
“醒不過來其實也很好啊。都說人生如夢,可人生在世,哪裡比得過夢的歡愉呢。”他喃喃道。
華光萬丈,蜃氣流彩,殼中人容顏朦朧。
雪迎朝手指勾在自己下頜上,若有所思地瞥向他們。明月懸沉靜的臉藏在蜃氣之後,如懸在輕雲薄霧後的一輪霜月。
萬神闕的首座,明家的後人,真是光耀啊……三千年前那輪太陽,三千年後這輪月亮,從來都那樣霸道地照耀著他。
“哼,既然你自己闖到我的眼前,那我就容你看看吧。我的籌謀,我的大業,我如何摧毀你想要保護的東西,都給我好好地看著吧!”
明月懸覺得耳邊很吵。
他倦倦睜眼,便見到了雪迎朝秀若幽蘭的臉頰。雪迎朝見他睜個眼睛都睜得這麼慢,忍無可忍地打了個響指。
明月懸側臉躲過向他襲來的紅蝶:“乾嘛脾氣這麼爆啊?”
“彆裝了,我知道你沒暈過去。”雪迎朝冷冷道。
他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妖蜃,竟然吞不掉明月懸,對他毫無威懾……這一步失算,令雪迎朝稍稍有些不滿。不過即使如此,他相信明月懸也逃不出他手掌心。
通天塔下,形勢忽然一變,蜃氣激蕩,天風乍起。
雪迎朝擎出一支長笛,信口橫吹,笛音鋒銳尖厲,卻又帶著無倫的氣魄,宛如千軍萬馬中的雷雷戰鼓。
一聲長笛,戰鼓破夢!
“醒來吧!醒來吧!醒來吧!”他在心裡默誦著,要叫醒那些沉睡了三千年的魂靈。
明月懸也能感覺到腳下的震動。
無數魂靈蘇醒了,這座睡獅般的城市也終要醒來,在雪迎朝的戰旗下撻伐。
“當初封印他們的也是你,現在喚醒他們的也是你,你究竟想做什麼呢?他們死了三千年,為什麼你還是不肯放過?”明月懸低聲一歎。
雪迎朝誌得意滿地瞥向他:“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費了三千年,才把全城的魂魄都煉成我的傀儡,我的軍隊!我要對他們做什麼,都隻由我自己的心意。你猜我現在要做什麼?”
明月懸隻低了低眼,輕輕邁出一步。
他舉重若輕地踏出了幻蜃的束縛,蜃氣的鎖,仿佛從不曾在他身上起效。
“他們是你用以毀滅天京舊族的兵器?”
答案並不難猜。
雪迎朝的打算,十纓早就告知過他們了。他想要再度傾覆天族,毀滅小神行洲上最後的天人後裔。
而替他殺人的刀,想來就是這些三千年前自在天城裡的死人。
雪迎朝的複仇,就這樣變成了天族的內亂。
三千年前的犧牲者,將手刃三千年後的幸存者。萬年舊族,潰於一朝,血親相殘。
“——可他們說到底,其實都與你一個人的仇怨無關。”明月懸望著他那張愛恨都極鮮明的臉,“現在的你,說到底隻是在遷怒罷了。”
“真是遷怒又如何?”雪迎朝嘻嘻一笑,從容不迫地撩起一縷長發卷到頰邊,斜眼雙眸如醉,“你攔得了我嗎?何況他們本就該死!”
“——將此界吞得支離破碎的混沌,就是為了報複天族而來。我除掉天族,便是還此界安寧,此乃利國利民之舉,你為何要阻我?更不要說,你根本沒法阻我。”
明月懸靜靜望著他。
青年的眼如如兩泓深秋之水,斂儘人世多少風波。就算雪迎朝自許勝券在握,看到這樣沉靜得幾乎超然世外的眼神,心下還是不由一顫。
明月懸用一種極尋常的語調問他:“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攔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