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 雲巔上的殺陣之中。
此陣形如一隻黃金的雀籠, 巍巍然立在萬丈雲頭,金籠自上而下淌著深紫的幽火。那火是少見的陰屬之火, 焰上熔了鬼火, 深浸黃泉之毒,一燒上人的魂魄就誓要燒到魂飛魄散才肯罷休。
雪迎朝頹然坐在籠中,毒火燎上了他似水衣角。他本來也想召出自己的焚天之火與之相抗,但這陣法背後是整個天光無上閣裡的不知多少位修士,他們送來的靈力源源不絕。
他的火, 下麵隻有一捧細細的柴, 對麵卻有如山的炭。熱鬨得意,烈火烹油。
少年疲憊地垂下眼睫,他想自己應該贏不了了。
他不常失敗。這些年來, 他長刀所向之處, 滾落於地的總是敵人的頭顱。少年鞍馬行處, 戰績累累, 容光赫赫,他也曾是城中萬民拜望的天才少年將軍。
那時他雙手染血,卻抵死無悔,心中自有驕傲。他以為自己會是守護族人的英雄。
在為他們而戰的時候, 他從來沒有輸過。今日他首嘗一敗,卻是敗在他們用以殺他的刀下。
雪迎朝緊緊攏了攏單薄的衣衫,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 他身處火海, 可還是覺得好冷。
他已不在乎勝敗了……或者說,他希望從一開始就不要有這一場戰鬥,不要有勝敗,因為他根本不想與那些人為敵啊!
或者說,原本不想。
相留憶望著他,看他長發披垂,茫然地睜著眼睛。這般無措,像個軟弱的小孩子。
過去的他,真的天真過吧?
那些血仇深恨,漸漸在相留憶心裡淡了。
他伸手,揉了揉雪迎朝一頭大白貓一樣的淩亂長白毛。
“你已經在絕路上了,往前是懸崖,往後是刀兵。寶貝,你是想跳下懸崖一死了之,還是回頭對上那些想要殺你的人,拚死一搏?”
雪迎朝嗚咽道:“可是……就算我拚命,我也殺不了他們,我連逃出這個會叫我魂飛魄散的牢籠都做不到!”
相留憶蒼白的臉上,忽然掛出一個光耀奪人的笑:“如果能做到呢?”
自在天城城外的鬼火燒了三天三夜。
暗殺的陣解開之後,裡麵隻有焦黑灰燼,辨不出哪些是骨灰,又是何人所留。
陣內了無生息,連魂魄的殘餘都燒得一乾二淨。
利落至極的死。
布陣者大為欣慰:“大功告成!這一次的獻祭堪稱圓滿,定能得聖子大人和雪總管的稱許!天光之下,一無塵埃……誅魔者應當除惡務儘,我們已經做到了。”
雪迎朝睜開眼睛的時候,驚覺自己身在通天塔的殘骸中。
這是塔裡的一間暗室,四麵以妖血畫符,一筆一筆畫出一個才絕於世的奇陣。
“乾坤一線生”,是此術的大名。在天下浩如繁星的奇術異法中,它也絕對稱得上玄妙艱深。
施用此術者,可以擁有一次從任何絕境中逃出生天的機會。
無論身陷何等危難,隻要念咒,用出早在自己身上種下的“乾坤一線生”秘術,便能以完好之身遁出險境,回到自己設下的庇護所。
雪迎朝木然望了一圈兒,打著顫,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雪膩肌膚,柔白指尖,乾淨得仿佛不曾染血,也不曾被鬼火灼燒。
他活下來了,而且強大如昔。
可是……隻有他一個人活下來了。
相留憶的法力不夠,隻能在一個人身上施以“乾坤一線生”。或者說,從一開始這就是他專為自己逃命準備的底牌。隻是天意使然,心不由己,到頭來救的卻是雪迎朝的性命。
那個人把活命的機會讓給了他。
雪迎朝搖搖晃晃站起,腦中一片混沌。無知無覺,所以無悲無喜。
他真正意識到那個人死了,是過了一會兒,在暗室裡翻找東西的時候。相留憶方才還告訴他,他在雪迎朝待會兒要去的地方留下了什麼什麼法寶,避險時或許用得上。
好像隻是一次尋常遠行。
楓紅的油紙傘,傘柄是長年過人的手磨出來的油潤,觸手生溫。雪迎朝的指尖按上傘柄,忽然想起,以後再也不會有黑衣紅傘的打眼風景了。
淚水成行,打在傘麵上,似一場寂寂輕輕的小雨。
就是這時候,雪迎朝在角落裡發現了那疏狂橫斜的字跡。
是一首小詩,語句頗生澀平白,筆意卻風流醉狂,正是他熟悉的相留憶的筆法。
“早知人易變,卻道心匪石。人間不可解,唯酒與相思。怎不恨彆早,已是相見遲。長恨慟長恨,為有彆君時。”
雪迎朝不知這詩是寫在什麼時候,但用來形容現在這時候,卻是最適當。
他心愛的人已粉身碎骨,魂飛魄散,消散於天地之間。此後永生永世,都再也見不到他了。上窮碧落下黃泉,亦無處可尋。
再沒有比這更漫長的彆離。
長恨慟長恨,為有彆君時。
“……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這詩的名字,但我看見了一首小序‘藏難解之情,賦相彆之辭’。相彆辭……所以後來我為你起了這個名字,本來你師父隻打算叫你離離的。”
三千年之後,雪迎朝注視著相彆辭的眼睛,輕輕道來。
“你和他是同族,卻有著同我一樣罪惡的血,和我一樣的頭發與眼睛,真好啊。”
他的笑意裡,藏著某種難明的苦澀。
相彆辭一言難儘地望著他,臉上沒有半點喜悅,用眼神告訴他,自己一點都不想知道這種真相。
雪迎朝不以為意,長身立在塔中高柱下,風姿倨傲如君王。
對麵那兩隻蜃也是王蜃,雖被封印了很久,一朝解封,依舊是神完氣足,妖力強猛。上古的東西都是好東西,現在這世上哪裡還找得出這麼強的妖精來?
拿來吞吃闖入他幻境的兩個大膽修士,竟也堪堪趁手。
雪迎朝微微挑眉,斜眼望著蜃殼裡的明月懸。烏發的青年在蜃氣裡沉沉浮浮,絕麗臉龐渺如霧中花。
他那鋒銳的劍,現在不也是拔不出來了嗎?雪迎朝嘴角一勾,添了幾分高傲的嘲諷。
如今,贏的人總會是他。
三千年前,自在天城連年亂戰之後,戰火終於得到了平息。
逆法度在仙京銷聲匿跡。有說是元氣大傷,死得七零八落,再不成氣候;也有說是逆法度出現了一位神秘的新主,他帶著逆法度暫時收兵,潛伏在凡界等待著下一次的反撲。
雪迎朝的確利用相留憶留下的東西,收攏起了四分五裂的逆法度。但他可沒有去凡界——在他全心憎恨的這座城池裡,他一步也不退。
所謂複仇,當然要以牙還牙,十倍報還!
宮燈漏永,人靜夜長。
天光無上閣的金宮重闕光耀如初,深深宮苑裡,雪待宵神思不屬地坐在窗前。
窗外夜色沉沉,一如每一個夜晚,然而有些東西終究已不一樣。換作從前,這麼久沒去看望弟弟,他必須得尋思尋思怎麼給弟弟道歉了。他應該去看望他……
這樣的回憶,此刻想來,何其可笑。
一雙冰涼的手按在他肩上。
雪待宵愕然抬頭,今夜他閉門獨坐,怎麼會有外人潛入?不對,似乎不是外人……
身後那人俯下柔韌的頸,往他耳中送來寒氣森森的句子:“哥哥,你在天上過得真是快活,有沒有想過弟弟在九泉之下一個人有多麼淒清?我不想一個人啊,來陪陪我吧?”
字字如冰,將他的心頃刻凍結。
竟然是他弟弟的聲音!他理應魂飛魄散、不存天地的弟弟!
恐懼傾山倒海而來,雪待宵幾欲尖叫出聲,卻被身後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死死捂住了嘴。猙獰指甲掐上了麵頰,刺破肌膚。
“哥哥,同我換一換吧。”
素紙花窗下,兩個容顏宛似的少年緊緊貼在一起,如水中依依相纏的兩根水草。
紅蝶翩舞,火花繚亂,細細火光飄進雪待宵的胸前,變成法術的刻印烙在他身上。這術法,瞧著婉麗而不祥。
雪待宵緊閉雙眼,眼角搖下珍珠似的一滴淚。枕在他肩上的雪迎朝卻十分安然,滿足地歎了一口氣。
片刻之後,兩個身影變成了一個——弟弟的形體消失了,而哥哥睜開眼,瞳中的血色一閃即逝。
雪迎朝成功奪了他哥哥的舍。
“還是多虧了聖子大人。若不是他在我兄弟出生時用秘術牽係了我二人的魂魄,好將哥哥身上的修羅血儘數灌到我的神魂裡,今日我要占據哥哥的魂魄、奪其元神,哪有這麼容易?”
變作雪待宵的少年走到銅鏡前,一甩自己的青絲。臉上笑意儘力放柔,摹著哥哥那溫如水墨的淺笑。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明渡影在他們兄弟的神魂上留下刻印,為了將他一個人推入黑暗。孰料多年後,這刻印卻成了他複仇所用的第一把刀子。
你們自找的。
雪迎朝這樣想著,鏡中的笑意一不小心就扭曲了。陰惻迷狂,如揭開畫皮的鬼魅。
他沒費多少工夫就在自在天城裡紮下了根,聖子大人也不曾發現他的異狀。那時明渡影另有要事,正嘔心瀝血汲汲求之。
自在天城要辦一場曠古絕今的祭典,以改變天族日漸為凡間濁氣侵蝕的現狀。聖子宣稱,他找到了令天族重回容光之巔的辦法。
那一天,這座天上之城繁華到了極處。
天上飛花,地上飄香,樓台奏樂,街衢行歌,滿城儘作飛天舞。
自在天城的頌神祭,人人都是祭司,人人都在禱告。街上正在施行名為“行像”的祭儀,金車玉輦上抬著一尊尊高逾層樓的神像,在峨峨梵唱中碾過大街小巷。
世人手舞足蹈,歡笑成海,人間的幸福漫無邊野。但因著他們對幸福的熱望而被鍍出金身的漫天神佛,那泥塑木雕的臉上,掛著的隻有虛假的表情。
在神佛麵前祈求己身的幸福,其實說到底也是一件虛偽的事情吧?雪迎朝冷笑一聲,披上法衣,轉身邁向天光無上閣的最高處。
他以雪待宵的身份與聖子並肩而立,那沐光明而生的男人,此時看來愈加聖潔。
“你看啊,這就是我們的大好河山,亦會是千百年來最好的未來。”明渡影意氣風發地揚袖,“從此以後,我族再不會受凡間濁氣所苦,亦再不會有肮臟汙穢的修羅血誕生!”
雪迎朝按在胸前綾帶上的手一緊,很快又若無其事地揮下。
他二人麵前乃是一塊石碑,一方祭壇。壇上以十二星宿的列序放著十二個小小的嬰兒,每個嬰兒均是銀發紅眼。
自在天城的這一支天族,全部的修羅血都在這裡了。
明渡影運用他苦心鑽研多年的縱靈換命之法,將全族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修羅血都集中召喚在這十二個嬰兒身上,用他們特殊的命格鎮壓,以期永鎮修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