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帶來的兩位都是男子, 一個三十出頭, 一個白發已生,瞧著快六十了, 兩人衣衫皆襤褸,破洞的褲腿下是枯瘦的大腿, 被押著過來也不反抗, 一直垂著頭, 打結的頭發垂下來,完全看不清他們的臉。
葉宴之:“抬起頭。”
兩人沒反應,押著他們的伸身後掐著下巴迫使他們抬頭。
頭發分散開來,勉強露出了一些五官, 但仍然看不清容貌,因為兩人臉色太臟了,還有著或青或腫的傷痕,隻能看清一雙眼睛,瞳孔無光, 毫無情緒的直視著自己,沒有畏懼也沒有掙紮,是全然的麻木的兩雙眼睛。
葉宴之注視了他們一會, 忽然道:“把他們臉洗乾淨。”
身後的李鶴眉心一跳,這, 這誰能想到少爺會給他們洗臉!!!
那兩人眼睛一瞪,神情也開始出現變化,有些呆滯, 似乎不明白自己哪裡出了錯。打手沒動,葉宴之抬了抬眼皮,見他們都看著自己身後,抬眼看著震驚的李鶴,輕笑,慢條斯理道:“原來我的話不如你的好使啊。”
輕飄飄的一句話讓李鶴回神,看著葉宴之微笑的雙眼,心裡不知為何冒出一陣寒意,當即下跪,“家主吩咐過,執行少爺的一切命令,包括我。”
李鶴覺得葉宴之看起來不像表麵那麼單純,但此刻的膽寒完全是因為俞墨,那個男人的手段太狠,誰都受不住。
這話要是傳到他的耳朵裡,李鶴完全不敢想自己的下場。
“愣著乾什麼?沒聽到少爺的吩咐麼!”
打手回神,迅速押著兩人去了水池,李鶴抬眼對著葉宴之笑,誰知葉宴之已經收回了眼神,垂眸把玩著自己的衣袖,明藍色的袖口在他修長白皙指尖輕轉,似春水漣漪輕蕩。
不僅洗乾淨了臉,還將兩人的頭發給撥開,將兩人的五官徹底的擺在葉宴之麵前。兩個人都很瘦,但位置相同的高懸顴骨和如出一轍的八字眉還是昭顯著兩人的血緣關係。
怪不得這兩人給自己的感覺是一樣的微妙。
明明是麻木空洞的雙眸,但他們給自己的感覺居然是很雀躍的,沒錯,就是雀躍,等著看好戲忍耐等等種種情緒,就沒有一種情緒和他們的眼睛對的上。
手撐著下巴,雖是疑問,話卻篤定。
“父子?”
不看兩人大變的臉色,側看看向依舊跪在一旁的李鶴,“所以他兩值多少銀子?”
李鶴下意識道:“十兩———”
“唔!”
捂住嘴巴,驚愕的看著葉宴之。
少爺,少爺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
俞三爺的手段,隻要道上混的沒一個不知道的,他關著的人,也確實都是還不起錢也徹底沒錢的老賴,這些老賴,就算顧懷陵葉宴之把人給逼死也逼不出一文錢的。
所以一開始就不是讓他們來逼銀子,而是讓他們來找破綻。
找假的老賴。
葉宴之:“所以這樣的“破綻”還有九個?”
李鶴閉嘴不言,瞪大眼看著葉宴之,葉宴之點頭,“唔,看來每個“破綻”價格不一樣。”
李鶴:“…………”
這事其實很好猜,昨晚自己和顧大哥商量了一回,既然是還不起錢又隻剩一條命的老賴,俞墨都逼不出來銀子來,怎麼可能讓自己這兩個愣頭青去逼銀子?
所以有個結論。
一百兩是出去的必須條件,但這一百兩,不一定是掏出來,也可能是“找”出來,或許是找東西,或許是找人。
坐著輪椅把地牢給轉了一圈後,這種感覺更加的明顯,因為某些人給自己的感覺,和他們麻木的雙眸完全的不同。
一試,果然就試出來了。
不是真讓自己逼出銀子,而是找假的老賴。
想著又給自己設陷阱的俞墨,葉宴之咬牙,“他從哪裡把你們找來的?演的挺好。”要不是自己有直覺,他們兩和這裡麵關著的人真的沒有區彆,甚至比他們更像存了死誌的亡命賭徒。
年輕的那個展演一笑,明明枯瘦的臉頰在這陰森的地牢中竟有了幾分嫵媚之意,張嘴,居然是婉轉優美的語調,“小的是梨園鴛鴦班的班主,唱了十多年的曲了。”
葉宴之:…………
特麼為了騙我們,居然找了一群戲班子來,俞墨你可真夠可以的!
找出這一對父子來,葉宴之沒有接著行動,而是在等顧懷陵,來這裡,不是為了找捷徑而是曆練,不管俞墨到底想考什麼,或許是眼力,或許僅僅是為了讓自己和顧大哥見識世間殘酷之事。
自己是因為有直覺所以才能這麼快察覺。
但顧大哥肯定沒問題,他這麼聰明,一定能自己找到的。
並不打算說自己已經論證出了俞墨的真實考驗,等顧大哥,等他從刑房出來,等著看他會怎麼做。
這一等,就等了一個多時辰,刑房的門一直緊閉,就在葉宴之想著顧大哥再不出來自己就要破門進去了的時候,刑房的門“咿呀”一聲開了。
顧懷陵站在門內,身姿如竹,君子端方,隻是臉極白發極黑,連唇邊都泛著白,對著門外的葉宴之微微頷首,聲音喑啞,“我去牢裡看看。”
說完就抬腳往地牢深處走,一邊走一邊看,他走的很慢,步伐卻很穩。
“怎麼了?”
“他在裡麵做了什麼?”
當時跟著顧懷陵進去的有三人,出來時居然三個臉色都不太好,甚至看著顧懷陵的背影隱隱有畏懼之意,有兩人跟著顧懷陵去了地牢深處,葉宴之攔下了一個人。
李鶴也跟著皺眉,“劉揚你怎麼臉色都白了?”
這人叫劉揚,在賭坊做事許多年了,說一句心狠手辣絕不為過,但現在劉揚臉都白了?劉揚看著顧懷陵漸漸消失在甬道深處的背影,那個背影走的很穩當,絲毫看不出他前麵受了那麼多的“酷刑”。
吞了吞口水,顫聲道:“顧公子把裡麵的刑具在自己身上試了一遍。”
李鶴:“…………”
那裡麵的刑具,李鶴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整整三十六種,種種都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己初來這裡時,都恨不得繞著刑房走。就算他隻是試了一下並非完全用在自己身上,但光這份膽量和對自己的“狠”,就足以讓自己畏懼了。
看著那樣溫和的書生,竟有這份膽量。
“少爺。”
李鶴問道:“您不告訴他真正的考驗嗎?”
葉宴之一直在看著刑房裡麵的刑具,看著裡麵各種奇形怪狀的尖銳上沾著的血腥,下顎微緊,黝黑的桃花眼不知在想什麼,許久之後才緩緩道:“不必。”
“顧大哥比我聰明多了,他會自己找到的。”
視線還是牢牢的看著那些刑具,看著這間滿是血氣和凶戾的屋子,看著這間自己以前絕不會踏進去的屋子。
葉宴之被保護的太好,性子純善又有些懦弱。
葉家大房雖仁善,但丫鬟小廝婆子犯了錯,懲罰也是不能避免的,罰跪是後宅懲罰人最常見的手段,但葉宴之連這個都不敢看。
對,不敢看。
一旦看到有人受罰或者更激烈的懲罰時,他會遠遠躲開,他不忍看這些。後來在宮裡飄了許多年,宮裡的陰司和折磨人的手段層出不窮,就算葉宴之極力避免,還是看到了許多。
就算一直飄在大太監身邊學了他身上的幾分乖戾,和從前的自己已有大的不同,但還是,不會主動去直麵這些。
看這這間刑房,想著這地牢裡看到的種種,葉宴之忽然就明白了俞墨讓自己來這裡的用意,不僅想讓自己學會察言觀色,更想讓自己勇敢一點,正視以前從不敢看的東西。
葉宴之在刑房門前出神,李鶴剛才已經領教了一分他的手段,並不敢多言,就在一旁安靜呆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跟著顧懷陵的兩個打手回來了一個。
直愣愣的看著李鶴。
李鶴:“怎麼?”
那人:“顧公子去找了三十二號房的曹仁。”
李鶴:“???!!!”
看著李鶴麵上的震驚,葉宴之笑問:“所以這個曹仁值多少銀子啊?”
李鶴:“…………”
這兩人到底是哪路神仙,這些人連一些不知情的打手都騙過去了,怎麼他們一抓一個準!這麼快,三爺是不是以為自己放水了!!!
葉宴之不再看有些癲狂的李鶴,定定看了刑房數眼,長舒一口氣,直接自己推著輪椅緩緩進了刑房。
是要勇敢一點,不僅僅是俞墨的期望,自己也想這樣。
………………
“家主。”
俞凜從外麵進來,簾子打開的那一刻,六月末的驕陽有些刺眼的撒了進來,俞凜放下簾子,行了一禮。
“說。”俞墨看著手裡的密報。
人在安漢,各地的生意都把消息送到了這邊,還要攔著不讓葉家人知道葉宴之的存在,顧懷陵葉宴之進了地牢還歇了一晚,俞墨卻是昨天到現在都沒休息。
俞凜低聲道:“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劉大人那邊很快就會來接手這邊。”
安漢雖小雖貧瘠,但縣令到底是官身,蚊子再小都是肉,還是有人願意來啃一口的。張得才張縣令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俞墨親自動手,送點消息出去就有的是人想要接張縣令的位置,隔岸觀火就行。
張家在安漢縣橫行多年,把柄太多,鬨一件出來就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恩。”
俞墨頷首,視線不離手中密報,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俞凜也不再言,而是無聲上前,將他手邊漸涼的濃茶換上了新茶,垂首安靜伺候在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