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和紀先生坐在上首, 等著下麵的葉驚瀾和周陽將此次縣試的考題和應答默寫出來。
葉驚瀾才是紀先生的正經學生, 他理所當然的一直看著葉驚瀾,隻是越看眉頭越緊,原本不擔心的, 縣試這麼容易,可, 可驚瀾此刻的模樣,這是已經自認落榜了嗎?
他穿著一件寶藍色的衣裳,衣襟袖口處墨色勾勒數朵洛神花,腰纏玄金嵌玉腰帶, 端坐在下方,肩胛筆直成線, 背脊挺拔如蒼竹,若不看臉,這一副模樣便可直接入畫,朝氣明朗。
問題就出在他的臉上。
姣好精致的臉上, 從進門伊始,眉心的川字就沒褪過, 隨著他落筆行書的動作,臉上的鬱氣愈發的明顯, 最後右手竟能看見青筋, 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刻在紙上了,左臉寫著彆惹我,右臉寫著不高興, 腦門還頂著兩字。
煩躁。
連分彆注視著兩人的林先生都忍不住了,驚疑不定的看著葉驚瀾。
怎麼了他,錯的很離譜嗎?
幾乎是葉驚瀾剛一落筆,兩個先生就起身走下去,拿著他的卷子細看,一旁的周陽也停了筆,也跟著湊過來看葉驚瀾的試卷。
楷書規整,流暢乾淨,整個卷麵給人以行雲流水之感,紀先生暗自點頭,就這卷麵,誰看了都會讚一聲好,再接下看題,一道一道看下去。
“哢嚓,哢嚓。”
安靜的室內忽然響起了哢嚓聲,四人回身,就看到林婆婆懶懶斜倚在門前,手裡端著一盤瓜子兒,好整以暇的看著葉驚瀾,挑眉,笑的那叫一個不懷好意。
“哢嚓,哢嚓。”
“咳!”林先生清了清嗓子,看著老妻,佯怒道:“這是學堂,你在這磕什麼瓜子,去外麵磕去。”
林婆婆不走,就笑望著葉驚瀾。
看到他的臉色越來越青,林婆婆的笑容就愈發明顯。
該!
讓你這個混小子留封信幾個月不見人,姑娘還沒嫁給你呢,你就這麼穩了?就得收拾你,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這樣混賬了。
自認乾了蠢事有苦不能言的葉驚瀾:“…………”
葉驚瀾臉色鐵青,林婆婆眉飛色舞,手裡的瓜子一顆一顆往嘴裡送,林先生悄悄對著林婆婆做了個求饒的神色,再開口時麵目極為嚴肅,虎著臉,“出去嗑!”
林婆婆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沒看我正忙著呢?一點兒眼力見都沒有。”
都是熟人,又不是生人,注意什麼規矩,老古板一個。
平白得了一個白眼的林先生抽了抽嘴角,“你忙什麼呢?”
忙嗑瓜子啊?
林婆婆衝著葉驚瀾笑,牙花都笑出來了,搖頭晃腦的。
“忙著痛打落水狗啊~~”
林先生:哪來的狗?
狗*葉驚瀾:“…………”
“答的很好啊。”這是一直專心看卷子的紀先生,縣試隻考四書五經,熟背就能過,驚瀾記憶力超群,自己真的沒有擔心過他的縣試,如今再看他的卷麵,沒有半分問題,過肯定能過,至於名次,那就要看考官的喜好了,不過想來也不會差。
抬眼看著葉驚瀾,不解挑眉,“你在煩什麼?”
“被拋棄的小狗狗,怎麼能不煩呢?”這是幸災樂禍的林婆婆,葉驚瀾無語凝噎,臉色愈發鐵青。
*
而同一時間,偏廳的俞墨和顧懷陵也在談話。
俞墨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看著對麵的顧懷陵,“想好了嗎?”
顧軟軟坐上去芙蓉城的船後,俞墨就和顧懷陵在碼頭談了一次。
這次這個新菜式,自己是一定要拿下的,至於顧軟軟說的掙一次銀子還是長久的掙銀子,這事確實急不得,三十六個府城的鋪子,錢財是足夠的,但這其中有十二個地方,是自己勢力沒有涉足的。
還有,改良方子本就耗時,要迎合當地的口味,更要去尋當地的好廚子,這極為耗時。
此時她去芙蓉城,先試試改那邊的口味,如果改好了,那就要著手去尋其他地方的廚子,當然不能她過去,得把那些人接過來,如此耗時費力的事情,當然是留在芙蓉城更方便了。再者,雖然兩人是安漢人,可以把這裡當做發源地。
但川地這邊的生意重點,當然還是放在芙蓉城的。
安漢這個縣,太小也太偏僻了。
顧懷陵久不回話,俞墨皺眉,語氣也帶了點不悅,“你不想去?”
漆黑的眸定定的看著顧懷陵。
在碼頭的時候,自己已經和他說清了,雖然紀先生明言他的學問已足,明年的鄉試必有他的一席之地,但學無止境,芙蓉城有的師資力量不是安漢這個小縣可以比擬的,且不說府學就在芙蓉城,城內還有其他諸多名院,譬如白鹿,秋茗,泰和三座學院,裡麵的先生都曾是進士。
雖然已有紀先生來教導,但多些好先生何樂不為,他居然不願意去?
“不是。”顧懷陵從沉思中回神,抬眼看著俞墨,“我當然願意去,隻是在想家裡人,不知是讓他們留在這裡,還是一起去芙蓉城。”
顧懷陵從不自滿,當然也向往名師學府,雖然紀先生說自己鄉試無礙,可後麵還有會試,若僥幸過了會試還有殿試,哪個學子不想金榜題名?
顧懷陵也是想的,十年寒窗就為了那一天。
先前留在安漢,是因為放心不下軟軟,現在軟軟已經有了她的出路,可後麵還有懷月,懷月還小先不說,爹和二叔他們,願不願意放棄故土跟著去芙蓉城?二叔身體有疾一直沒有子嗣,二叔嬸嬸對自己一直如親兒子,自然要奉養他們。
他們還好。
最主要的,是娘。
她還被鎖在家裡呢,她要怎麼辦?
若現在去芙蓉城,明年的鄉試,再有兩年的會試,就算一路考中也至少要在芙蓉城呆三年,他們是走是留呢。
聽到這話,俞墨眸中涼氣稍暖,還以為教了大半年都沒改過他瞻前顧後的毛病,想了想,道:“不著急,等驚瀾院試過了還得再回來一趟,兩個月的時間,你慢慢思慮。”
當然要回來一趟,因為過了院試便是童生,考上童生就定親,這事俞墨也是知曉的,定親自然要回來的。
顧懷陵點頭。
辭過俞墨後,顧懷陵慢慢走回了前院後舍,此時金烏正西墜,天際火紅晚霞漫天,顧懷陵卻無心欣賞天際美景,隻垂眸看著腳下的石板路。
若不去,就要分彆數年,那時候懷月都大了,就算嬸嬸為她著想真心給她找個好夫君,但安漢就這麼個小地方,出色的郎君一個手指頭都能數過來,再好又能好的哪裡去?
軟軟嫁給驚瀾這事幾乎是鐵板釘釘了,姐妹兩的婚事不能差太多,不然會生了間隙。
可若要去的話,娘要怎麼辦?
“顧公子好!”
*
青木的聲音在前麵響起,顧懷陵這才發現已經走到了後舍,葉驚瀾正在廊下站著,微微仰頭看著天際的晚霞,輪廓微冷,青木站的遠遠的,隔他至少十步遠。
青木先前沒來過這邊,不知道未來的夫人就是顧公子的妹妹。
現在知道了,也知道未來的夫人不知道為何都不等少爺放榜就去了芙蓉城,也不知道這裡麵跟話本有什麼聯係,但是,少爺心情不好是一定的。
少爺在這站了一刻鐘了,而這一刻鐘,至少陰惻惻看了自己五次!
看到顧懷陵那一刻,青木如同看到了天神降臨,顧公子好啊,少爺在他麵前不會發脾氣!
顧懷陵對著青木微微頷首,走到廊下,看著葉驚瀾的冷臉,挑眉,“沒考好?”
不應該啊,隻是縣試而已。
葉驚瀾的視線從天際的晚霞收回,定定看著顧懷陵,聲色微冷,“你為什麼同意她一個人去芙蓉城?”
“你不擔心嗎?”
哪怕葉驚瀾極力控製,還是有些咄咄逼人。
顧懷陵好脾氣的看著他,“你舅舅的人護著,我擔心什麼?你不相信你舅舅嗎?”
葉驚瀾:“你不了解情況,在芙蓉城等著她的那個大廚,岑往安,脾氣非常不好。”
在芙蓉城住了幾個月,那邊的人葉驚瀾也知道,尤其是那個廚子岑往安,手藝是真的好,脾氣也是真的差,就算自己常駐梨園,偶爾回去的那幾次,次次都能看到他把廚房的婆子、跟著他的學徒給罵哭。
俞墨這人也很奇怪。
說他小心眼,他確實錙銖必較,但他也有大氣的一麵,隻要真的有才,不涉及底線,沒有碰到原則性的問題,他就會十分包容。
就比如那位岑往安,就因為他脾氣躁,小廚房不知換了多少波人手。
俞墨的態度是不在意,換就換,隻要他的廚藝好就行。先前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又不是什麼大事,不過罵哭幾個人,可現在軟軟就要對上/他了,這就是天大的事了!
要是軟軟被他罵哭了怎麼辦?
一想到這個可能,就恨不得馬上插上翅膀飛到芙蓉城去!
看著因焦急,情緒有些激動的葉驚瀾,顧懷陵沒有說話,而是抬頭拍了拍他的肩,見他情緒稍緩,才輕聲道:“你太小看軟軟了。”
軟軟內向沒錯,但她從不弱小。
自己這個妹妹,不過七、八歲的時候,她就已經完全收斂了對娘的感情,既不恨也不愛,旁人或許覺得她懦弱,但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認為,在無法改變事實的情況下,這種淡然,不是懦弱,而是豁達。
捫心自問,若是自己是她那個情況,在七、八歲的時候,絕對做不到她的泰然處之。
而且此次去芙蓉城,是做她喜歡做的事情,她會更用心,她有自己的成算。
笑了笑,還有些自豪。
“真的不用擔心她,等你去芙蓉城的時候,或許還能發現她讓你驚喜的另一麵?”
顧妹妹讓自己驚喜的另一麵?
顧懷陵已經回屋,葉驚瀾依舊站在廊下,隔著牆角飛簷仰頭看著天際晚霞,火紅的晚霞讓將葉驚瀾眼底也蒙上了一層彩色絢爛,但葉驚瀾此刻心中想起的,卻是江南煙雨的小巷。
蒙蒙細雨中她撐著傘在雨中慢慢走來,傘沿將她的臉給遮擋,隻隱隱露出白皙的下巴,腳步忽的一停,傘沿漸漸上移,一雙清澈水潤的眸子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這是自己對顧妹妹的第一印象。
即使生在火辣辣的川地,她的眼睛也盛滿了江南朦朧煙雨的水霧。
柔和,溫順,靦腆,斯文等等需要自己展開護翼將她保護在羽下的印象。
可是現在,顧大哥說,自己會發現她讓自己驚喜的另一麵?
會是怎樣的驚喜呢?
笑了笑,舌尖抵了抵臉頰。
拋下自己跑走的小姑娘,這會又在做什麼呢?
*
顧軟軟此刻正坐在窗邊的貴妃榻上,身後就是寬闊綿延的嘉陵江,江風將她的額發吹起,顧軟軟半靠在窗沿,垂眼看著手裡的書。
這書記載了川地的人文物產,顧軟軟著重看著物產的那一部分,安漢小,常吃的東西也就那幾樣,而整個川地物產極為豐富,許多自己都叫不上名字來,這些可以燙進鍋裡嗎?味道怎麼樣?
用書簽將自己認為可以一試的蔬果禽肉一一彆著做上記號,到了芙蓉城後都得親自去試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