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薑家一行人正在猜燈謎,猜中了,便是一臉雀躍,若是猜錯了,便懊惱得直嘟嘴。
裴池素日裡見慣了不動聲色的人物,還是頭次見人臉上能有如此豐富鮮明的神情,一時之間也有些新奇,倚在窗前看著小姑娘牽著薑家三姑娘的手撒嬌。
“要那個!那個!”她指的是那燈謎的頭彩——一盞琉璃宮燈。
薑家三姑娘也是寵她的,便一心想要拿了這彩頭。
可惜未能遂願。
於是裴池便又見她有些依依不舍地繞著燈柱饒了好幾圈,一副眼巴巴的模樣,倒也逗人得很。
蕭懷衍卻是待不住了,隨口丟下一句“不要傷及無辜”後便匆匆下了樓。
裴池自然知道自家陛下去了哪裡,隻吩咐人跟著,自己仍舊看著薑容一步三回頭地饞著那盞宮燈。
“找個人將那盞燈買下來。”他低聲說道。
“是。”
屬下即刻就去了。
裴池有些期待起那小兔子收到燈時的神情。
未了,他又開始自嘲,堂堂錦衣衛指揮使,倒是乾起一些逗小姑娘開心的瑣事來了。
變故發生得很突然,就在薑薛兩家人準備離開之際,人群前頭卻傳來了一陣騷動,有人甚至叫嚷了起來:“撒錢咯,撒錢咯!”
“花車,有花車。”
“天香樓的飄飄姑娘來了!”
無數人蜂擁而上,看花魁的看花魁,撿錢的撿錢,將那小兔子瞬間就擠開了。
裴池從樓上望過去,小姑娘正可憐兮兮的抱著燈,一臉的驚慌失措。
“三姐姐!宜姐姐!世子!”
她手足無措的站在人海裡,看上去無助極了。
裴池歎了一口氣,終是沒能夠按捺得住,飛身下樓,將那隻嚇傻了的小兔子從人群之中拎了出來。
見到是他,薑容仿佛有些不可置信,眨巴了兩下眼睛。
裴池額角迅速抽疼了起來。
“不許哭。”他冷聲道。
烏黑的眼珠又眨了兩下,淚珠子便撲簌撲簌地滾了下來。
“裴大人。”薑容很快就認出了他,牽著他的衣袖,抽抽噎噎的:“我……我不是故意哭的。”
她哽咽道。
待話一說完,更是自暴自棄了般,放聲大哭了起來:“三姐姐不見了。世子也不見了。”
裴池低頭看著這個死死拽著自己衣袖滿臉委屈的小姑娘,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彆哭。”
他放緩了語氣,儘量讓自己看上去更平易近人一些。
“你上樓去,我派人幫你去找。”
亂黨餘孽尚且潛伏在人群之中,到時候亂起來,怕是沒人顧得上這隻小兔子。
倘若哪個不長眼的傷到了她……
“跟我來。”他說道。
薑容忙不迭地跟在了他身後,竟是一點猶豫都沒有。
看起來就很容易被人拐走。
裴池心想。
待到上了樓,薑容才發現酒樓裡都站滿了錦衣衛。
小姑娘似乎是被嚇倒了,細細的抽了一聲氣,腳也跟著退了一步。
“大人是有公務在身嗎?”她細聲細氣的問道。
裴池走在前頭,見她沒有跟上來,便有些不耐煩:“上樓便是。”
“哦。”她抱著燈,連忙又跟了上去。
裴池找了個靠窗的雅間,算是將人安頓好了,此時屬下正好將那盞宮燈給弄了過來,送到了裴池手上。
“是琉璃燈。”
薑容眼睛都亮了:“這盞燈可是要猜中二十個謎呢,大人真厲害。”
話說著,自己卻是眼巴巴的看著那盞燈,目不轉睛。
裴池暗自發笑,也不言語,徑直將燈塞到了她手裡。
“拿著。”
薑容發射性地伸手接了過來,人卻有些傻乎乎的。
“給你的。”裴池解釋道。
看著她一臉不明所以,裴池微微皺起眉頭:“若是不喜歡,扔了便是。”
薑容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抱緊了那盞宮燈,生怕裴池再拿回去,
“喜歡的。”她說得很認真。
裴池鮮少和這些世家姑娘打交道,更何況對方還是這麼小一個姑娘,此時正乖乖巧巧地坐在自己對麵,一臉緊張,他便有些啞然,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眼見旁邊有幾碟糕點,便乾脆伸手推了過去。
“吃。”他言簡意賅道。
薑容似乎被他唬了一跳,連連擺手:“我不餓。”
“讓你吃便吃,哪來這麼多廢話。”
這下遭殃了,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又是一副泫然淚下的表情。
裴池便有些懊惱,輕嘖了一聲。
好在很快就有探子前來回報,說是發現了亂黨蹤跡,裴池這才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
他正要離開,薑容卻也跟著站了起來,亦步亦趨地跟在了他身後,滿臉驚恐,好像自己要被丟掉似的。
裴池停住腳步,這次倒是儘量平和的開了口:“你在這裡待著,哪裡也不許去,我讓人通知承恩侯府的人來接你。”
“可是……”薑容摟著宮燈,眼巴巴的看著他:“我想跟著裴大人。”
裴池心頭一堵,一種陌生而怪異的情緒充斥著心田,他無暇去分析這種莫名的情緒是怎麼回事,隻是擺了擺手,拒絕了她的請求。可那小姑娘用可憐兮兮的眼神看著他,他莫名的又同意了。
有錦衣衛和京兆尹的通力配合,那些亂黨很快儘數落網。
裴池找到蕭懷衍回稟消息的時候,這才發現自家陛下不僅又和薑家三姑娘薑蜜攪和到了一起,甚至還受了點傷。
待到將陛下安排妥當,裴池將身後那小姑娘交還給薑家三姑娘。
薑蜜鬆了口氣:“多謝裴大人。”
裴池沒有接話,待到下屬前來回稟,說是薑蜜已經帶著薑容安全回府之後,這才微微點頭。
下屬又送上來一個東西,是薑容先前拿在手裡的蓮花燈。
“是回禮。”下屬說道:“薑家四姑娘說,是給大人的,讓下官務必親自交給大人。”
這種蓮花燈,滿大街的人幾乎人手一盞,再是常見不過了。
他送了她一盞難得的琉璃宮燈,她卻用這種東西作為回禮。
裴池瞪了那盞蓮花燈半響,到底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雖是裴指揮使有生以來收到過最廉價的禮物,仍是讓裴池拎了一路,不僅帶回了裴府,甚至還掛到了床頭。
第二天,京城裡便傳出了些奇怪的謠言,說是錦衣衛指揮使裴池裴大人,裴閻王,於元宵晚上結識了一位大家閨秀,一見鐘情,私定終生,並且以那蓮花燈做為定情信物。
傷勢還未好轉的蕭懷衍在退朝之後,將裴池留了下來。
“大家閨秀?”蕭懷衍的視線裡有幾分探究,他望向這個素來沉默寡言的忠心臣子,頗有幾分不可置信:“真有此事?”
“絕無此事。”裴池矢口否認。
哪來的大家閨秀?不過就是一隻膽小吝嗇的小兔子而已。
“私定終生?”
“……”裴池語氣堅定:“純屬謠言。”
“蓮花燈?”
“隨手買來過節應景的玩意。”
“裴池。”
“臣在。”
蕭懷衍欲言又止:“朕說過可以給賜婚,你看國子監李大人家的千金如何?”
裴池皺起眉頭:“臣並無娶妻的念頭。”
“那便罷了。”蕭懷衍語氣中倒是頗有幾分遺憾。
裴池回府之後,盯著床頭的蓮花燈看了一會兒,不知為何又想起蕭懷衍的話來。
賜婚?成親?
他腦海裡陡然浮現出薑家那小姑娘身著嫁衣的模樣,不由得啞然失笑了起來。
瞧自己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當天夜裡,裴池做了一場夢。
夢裡的自己已官居一品,鑼鼓喧天,紅紗遍地,做了真的新郎官。
隻是洞房花燭夜,掀開蓋頭瞧見的,是一張極為陌生的臉。
夢裡的自己,極為冷靜,沒有半點身為新郎官的喜悅。
那是一場毫無感情的婚姻,卻真實得可怕,甚至連婚後同妻子“相敬如冰”的情形都十分清晰。
裴池醒來之後,望著燃著燭光的蓮花燈,神情頗為恍惚。
那一刹那,素來殺伐果決,冷厲嚴苛的指揮使大人,腦子裡浮現出了一個極為荒謬的念頭。
夢裡的新娘竟然不是薑家那隻小兔子,真是太可惜了。池很快就清醒了過來,並為自己這個荒謬的想法嗤笑不已,很快便將之拋諸腦後。
元宵節那日抓獲的亂黨給裴池提供了不少線索,樁樁件件,皆指向鎮國公府,指向江南。
潛伏於江南的薛靖遠送回一封懷疑江南有亂黨私藏軍械,並與朝廷中人有所勾結之後的書信後,亦失去了蹤影。
裴池將此事稟告給了蕭懷衍。
蕭懷衍對此並沒有表示出多大的驚訝,仿佛他早已經預料到了此事的結果。
裴池對當今陛下的算無遺策更是敬佩了幾分,蕭懷衍對他的欽佩卻並未有多高興,而是用一種極為奇怪的眼神看向了裴池,問了一個與亂黨毫不相乾的問題。
“你可信前世今生之說?”
裴池眉頭緊鎖:“臣素來不信鬼神之說,前世今生此等說法,倒是戲本子裡常見。”
言下之意,就是當戲本聽聽也就罷了。
蕭懷衍卻顯得有些疲憊:“罷了,跟你說這些做什麼。將顧萱召來,隨朕走一趟江南吧。”
裴池知曉陛下與那薑家三姑娘的之間似是陷入了僵局,此時見陛下的神色竟有些心灰意冷的模樣,也就沒多說話,速速讓人去安排江南之行的事宜去了。
陛下要去江南親查亂黨之事,非同小可,裴池不敢掉以輕心,事無巨細安排妥當才定了出發的日期。
臨出發前,裴池鬼使神差,又將那盞平平無奇的蓮花燈給隨手放進了行囊之中。
三日之後,裴池便同顧氏姐弟隨禦駕乘船直下江南。
許是帶著那盞燈的緣故,裴池在船上又做了一場夢。
這次倒是夢見了薑家的那隻小兔子,薑容。
隻可惜這個夢境卻是極為荒謬,薑家在裴池的夢中落敗,偌大的承恩侯府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薑蜜倒是入宮做了妃子,卻並不得寵,蘇氏病重,薑容被匆匆許嫁給了一戶落魄人家。
那戶人家極為不堪,薑容還未進門,便鬨出了許多事來。
最後,薑容竟是求到了自己身上。
薑家備受嬌寵的姑娘,最終落得個瘦骨伶仃,人人皆欺的地步,長跪於自己轎前,求自己救她一命。
那麼愛哭的小姑娘,在夢裡竟是一滴眼淚都沒有流,滿臉寫著倔強與彷徨。
她求自己收留她。
裴池聽見自己說,她可以作為妾室進入裴府,他會護她和蘇氏性命無恙,安然度過此生。
薑容答應了。
一頂青色小轎,無媒無聘,無人賀禮,她就這麼平靜無波的成了裴府後院的妾室。
裴池從夢中驚醒,發覺自己麵色蒼白似鬼,心痛如絞,渾身冰冷。
他怔怔的盯著仍然懸掛在床頭的蓮花燈,不知為何竟然想起了蕭懷衍的話——
“裴池,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不,他不信。
裴池很快就回過了神來。
什麼前世今生?不過是荒謬之談而已。
若有前世,薑家那隻小兔子亦不應該淪落至那等屈辱的地步。
那樣嬌嫩孱弱的小姑娘,合該尋一個名門夫婿,琴瑟和鳴,被人嬌寵一生,而不是……
而不是被人強逼為妾!
裴池恨恨一掌拍在了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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