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陌生人趕走了, 出來吧吹雪。”
關緊大門轉身回來的阪口安吾往臥室內走,去找似乎被突然出現的敲門聲給嚇壞了的妻子。
她躲在房間裡,怯生生扶著門框向外看, 發現陌生人果然被拒之門外才放鬆走出來:“走了就好,好可怕。”
“他們會不會認為我耽誤了你工作?”她蹙著眉,漂亮的眼睛濕潤潤的好像隨時會流下眼淚:“我很害怕, 你不在家的時候總會覺得很不安, 好像就要被空蕩蕩的房間吃掉一樣。”
這種鄰裡關係淡漠的小公寓確實會讓人產生難以控製的壓抑感, 生性孤僻之人獨處其中久了出現些心理上的不適實屬正常。
“那要怎麼辦?我留在家裡多陪你一段時間吧!”阪口安吾看到她這幅可憐兮兮的模樣不由跟著一起皺起眉:“或者我們搬去老宅住, 有寬闊庭院的宅子說不定能讓你安心些。”
“可是我想回青葉區……”阪口吹雪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就位於青葉區,在一處僻靜的老社區內。曾經的中產社區如今也隨著老齡化日益嚴重而逐漸變成了養老社區。
彼處居民大多都是吹雪的長輩,很多人眼看著她長大,想必能讓她不要再這麼神經緊張。
——等他返回內務省重新投入工作後也能稍微放心……
“那我們就搬去嶽父嶽母留下的老房子裡小住?我記得那邊有顆茂盛的櫻花樹,等到明年賞櫻季可以坐在樹下一起欣賞。”
深秋已至,早春離得越來越近,度過這個多事之秋他也能勻出更多時間分給家庭。
她合掌笑起來:“太好了!那就開始收拾行李吧,對了,你今天的藥還沒吃,我這就去準備。”
說著像熱戀中的少女那樣小碎步跑著跑進廚房。
冰箱門被打開的聲音傳入耳中, 阪口安吾忍不住對於這幾天頻頻服用的藥物有了幾分好奇。
那是種味道非常古怪的藥水, 不能說難以下咽, 但也無法用正常詞彙去形容。仿佛腐爛的植物果實混著什麼奇怪的粘稠液體, 苦澀掩蓋了讓人心生涼意的馨香。
但是之前那個朦朦朧朧的噩夢確實逐漸淡化,縈繞在心頭的惶恐也慢慢散去。想來藥物還是挺有用的,時不時突然冒出來的悲愴感不再困擾著他, 這幾天越發覺得連精神也好起來了。
——就……看一眼, 哪個醫生開的處方?說不來也該約上時間複查, 身體一複原他就得儘快回到工作崗位上去,不然越積越多的公務隻會無限延長加班時間。
今後我每天都必須要在十八點前下班,用半個小時趕回家陪伴吹雪。
這麼想著,他走到廚房門口。還來不及向內窺探,端著水杯和量杯的妻子就走了出來:“倒好了,快點喝下去吧。”
將量杯遞到他手上,氤氳的水蒸氣從水杯口上方升騰而起,她的臉龐藏在白煙後忽隱忽現。
“哦哦。”阪口安吾接過量杯閉著眼睛一口將藥水吞下去,緊接著量杯被拿走,手裡換上了溫熱的水杯:“漱一下,躺下休息一會兒,要我給你讀些書麼?”
“好,接著上次繼續讀。”他抱著水杯側頭咂咂嘴,表情變得無奈:“藥還得吃多久?不好吃,不想吃了。”
“生病不吃藥怎麼能行!”她嗔怪的白了他一眼:“等你睡著了我好去眼鏡店問問你的眼鏡什麼時候能送來。”
“為什麼不直接打電話?對了,我手機呢?”
空氣突然寂靜,阪口安吾睜大眼睛:“啊!老師會不會打電話過來詢問……?等等,老師是誰?我好像忘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吹雪你……?”
她撲上來鑽進他懷裡,語氣中包含委屈:“你在說什麼奇怪的話啊,懷疑我麼?”
微涼的身體剛好填滿胸口缺失的那一塊,她紅著眼角抬頭:“你又要走了嗎?又要把我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無論怎麼等也等不到你。”
“你要是離開,就永遠彆再回來。”
“是你離開我,並不是我要離開你。”眼淚劃過懨色臉龐,呼吸急促的女子聲音不自覺越發升高,猛地推開他向後退去似乎要奪門而出的模樣。
幾乎瞬間他就丟盔棄甲一敗塗地,慌不擇路跪在地板上抱著她的腰貼過去:“沒有!不是!我不走,我不會離開。”
“即便如今我青春尚好,你也總是好幾天都不回家一趟。他年等我成了鶴發老嫗,怕不是你比誰走的都快!”她用手推了他兩下,而後又氣不過的揚起粉拳敲在他肩膀上:“鬆開我,我要回娘家去。自己回去,不帶你!”
“回娘家去”是一個非常特彆的指代說法,基本等同於“準備分手離婚”的意思。
他哪裡敢鬆手,反正她的力道不疼也不癢,挨了幾下後抱得更緊:“我陪著你,不管去哪裡,老宅也好,青葉區也好,絕對不會再留你獨自在家。”
——“再”……為什麼會提起這個字?
“不可以……求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不明由來的淚水終於破堤而下,眼睛和胸口一塊空了個大洞,但又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缺了什麼。滾燙的眼淚刺得眼眶脹痛,就像曾經躲在房間中嘶吼痛哭過一樣。
聞言她這才平靜下來,彎下腰貼在他耳邊幽幽道:“那是當然的,除了你身邊我哪兒都不會去。”
“……”
這場小小的爭執就此結束,再也沒誰提起引發爭執的手機究竟去了何處。
很快,藥物發揮作用,阪口安吾又開始昏昏欲睡,眼前那些模糊色塊交彙融合最終成為一片黑暗,不得不向睡意投降。他的妻子扶著他在臥室睡下,細心蓋上被子,離開前還掖了掖被角,生怕昏睡中的人著涼生病。
“很快……很快一切就會結束。”寬鬆的衣袖隨著動作掀起,露出小臂上方斑斑駁駁的斑塊:“時間快要到了啊!”
她惆悵的坐在那裡,低頭看向丈夫的眼睛裡滿含依戀。
“除了你身邊,我哪兒也不去,安吾。”
*
阪口安吾是被一連串敲門聲驚醒的,窗外天色微明,不知不覺竟然從頭一天下午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屋子裡沒有人,隻有越來越急促的敲門聲,似乎敲打在他心臟上那樣迫切。
“不行,沒有應答,破門!”
不等他做出反應脆弱的門板被人從外打碎,一群穿著黑西裝的陌生人湧進來。
看到剛從被子裡坐起來的輔佐官並沒有缺胳膊少腿,異能特務科下轄的黑衣戰隊成員們紛紛鬆了口氣放下武器:“阪口先生,您還好嗎?”
麻煩看看我家被破壞的大門?我不好!
“你們是誰?非法入侵他人住宅是犯罪行為,請從我家裡出去。”穿著居家服整個人都變得溫潤許多的黑發青年習慣性抬手想去推眼鏡,摸了個空才想起眼鏡碎了。
這麼大的動靜,吹雪要被嚇壞了吧!
他慌慌張張環顧四周,沒有看到人。
空蕩蕩的房間裡因為沒開燈的緣故顯得如同墓室般孤寂,曾經被理順後擺放在小桌上的文件再次被穿堂而過的涼風吹散一地。
“我的……妻子呢?你們誰看到她了?”他茫然追問,藥物效果漸漸衰退,噩夢中的情節一幀一幀閃回出現。
不不不,那些都隻是噩夢而已,不是真的。
黑衣戰隊們被防爆服裹得嚴嚴實實,卻在他麵前低下頭不敢應答,大寫的心虛貼得滿腦袋都是。
“阪口先生,無論如何,請你先和我們走一趟!”
即便是曾經的頂頭上司,命令就是命令。不管阪口安吾是瘋了傻了還是失憶了,隻要上頭有命,他們就隻能先表示抱歉,然後上前架起輔佐官走出被破壞的屋門
“我不走,你們要帶我去哪裡?吹雪!吹雪?!”被人團團擁簇著架出家門時他忍不住轉頭驚慌失措向房間內大聲呼喚,總會及時回應的妻子卻像是飄散了的蒸汽那樣再也沒有聲響。
——阪口先生是不是真……那什麼了?
——我怎麼知道,他夫人不是去世了麼?
——是啊,種田長官給得是喪假沒錯!
——不會吧!看不出他有這麼深情?
“請”上司回辦公室上班的幾個黑衣戰隊成員麵麵相覷,眼神交流內容豐富。
回到異能特務科,阪口安吾經曆了抽血化驗以及被怪人碰觸等等一係列操作,心心念念的隻有一件事:“你們要把我留在這裡沒關係,總得有人和我的妻子打個招呼?她膽子那麼小,被嚇到了可怎麼辦!”
“噗嗤!”穿砂色風衣的繃帶怪人笑出聲音,在他生氣的斥責中左右搖動毛茸茸的腦袋:“尊夫人膽子可一點也不小呢。異能特務科潛伏在各處的搜查官們一夜之間全部被曝光,雖說沒有因此產生傷亡,大家可都著實忙得不可開交。”
“安吾,隻有你才知道的密碼,究竟是如何泄露的,你難道不想知道嗎?”
藥劑科的研究員拿來一瓶藥水不給任何拒絕餘地的“幫”上司灌下去,其心狠手辣之態可見平日也是被壓榨得狠了。
咽下藥水才重獲部分自由的阪口安吾抬頭看向發出聲音的陌生人,隻見那人笑著從一個白發少年手裡接過隻盒子,打開後從裡麵取出一副眼鏡上前掛在他耳朵上。視覺霎時變得清晰,一張發黃的三人合照被擺在麵前。
“好啦,拿在手裡看看,這三個人都是誰呢?”
戲謔嘲諷的聲音回蕩在耳邊,他呆愣著接過照片拿在手裡——昏暗的酒吧中,黑發少年插科打諢,紅發青年說著驢唇不對馬嘴的評價,另一側坐著個戴眼鏡的青年,無可奈何目光溫柔的看著他們。
“這三個人都是誰呢?”再一次被追問,他的手逐漸顫抖:“是……太宰君,織田作先生,還有我。”
“太好了,我以為你真就這麼一了百了什麼都想不起來,那可就太寂寞了。”長大了的黑發少年彎腰笑著湊到他麵前,緊接著笑眯眯的狠狠給了他一拳:“你不會以為這樣就能讓我原諒你吧!”
挨了一記友情破顏拳的阪口先生捂著側頰急急忙忙道:“我要給吹雪打個電話!”
“哇哦!”太宰治瞪大眼睛像個少年那樣驚喜不已:“可以麻煩問問尊夫人黃泉那邊日子怎麼樣嗎?要是過得還不錯能不能提前幫我占個位置,唔……”
白發少年慌慌張張跳起來捂住他的嘴用力把人往旁邊拖:“抱歉阪口先生!太宰先生隨意慣了,在好朋友麵前就更隨意……您千萬彆往心裡去!”
“……”原本還是很生氣的,但是叫他這樣一說又氣不起來,他深吸一口氣轉開視線向外看:“敦君,麻煩你跑去我家告訴我的妻子吹雪,我很快就會回去,要她彆怕。如果沒辦法安撫就把她帶來這邊……”
認真聽他說話的少年表情從尬笑一路滑向沉重,最終帶著陰鬱的悲傷彎腰鞠躬:“對不起,阪口先生。雖說這樣很殘忍,但是……但是請您醒醒,您的夫人已經去世一周了呀!”
“不可能啊,昨天我們還在一起商量打算搬去彆的地方小住幾日,不可能的。你不要和太宰學些惡作劇的壞毛病,吹雪她明明好好地,生病休養的難道不是我……”
噩夢中的紫色小陶罐浮現於眼前,他停下來,滿眼茫然:“難道不是我病情沉重回家修養嗎?吹雪她不會的,不可能的……”
文質彬彬的斯文人突然從椅子上暴起向外衝去,黑衣戰隊們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其後又被武裝偵探社的調查員太宰治所阻攔:“不要急,跟在後麵看他往哪裡去。”
“昨夜‘書’再次下落不明,從監控記錄來開正是被阪口吹雪帶走。能夠從安吾嘴裡掏出密碼並拿到證件,除了她沒人能做到。為了轉移我們的視線甚至先一步破譯密碼曝光了所有潛入搜查官的存在,嘖嘖嘖,這可真是,萬萬沒想到橫濱還有這樣的人才。”
他帶著幾分譏誚向後抬手伸了個懶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邊怎麼樣?我覺得他會合作,如果是我我就會……”
一小隊黑衣戰隊領命跟蹤阪口安吾繼續監控,太宰治離開房間步行至隔壁房門處輕敲數下,威嚴的聲音傳了出來:“進!”
得到允許他才開門走進去,衝坐在主位之一上的銀發中年人彎了彎腰:“社長,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就是魔人留下的最後的棋子。”
“國木田君和穀崎在醫院查到了阪口吹雪最初的入院記錄,包括之前她的病曆——隻是感染並發神經炎而已。但是一個月後她的病曆被換了一本,相關記錄變成了早期頭麵癌描述,然而主治的醫生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那個月的任何事……”
“也就是說,謀殺。”角落裡默默吃零食的眯眯眼青年揭曉答案。
福澤諭吉落下黑子,坐在他對麵手執白子的種田山頭火長歎一聲:“我真沒想到。”
“安吾把她藏在家裡保護得很好,或者說,正是因為被這樣秘藏著,才讓我們忽略了太多。”
“武裝偵探社被誣陷進而遭到全國通緝,我被那個‘書’製造出來的小子重傷並偷走情報,安吾分身乏術,天人五衰竟然趁這個時候對他的家人下手。”
無法按捺心頭怒火,種田長官扔開手裡的白子看向太宰治:“我們已經同意你的布置,那個俄羅斯人說了嗎?最後半頁‘書’的下落。”
交談間一道颯爽女音在門外響起:“種田長官,辻村,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張治外法權,他說了。”
“我讓穀崎模擬出行刑場的樣子,一切都按照死刑犯處決流程進行,甚至還安排了個先一步行刑的‘路人’,留有後手還有再起可能的他絕對不會甘心就此被處決。就算他不說也沒關係,第二槍就是實彈,我倒寧可他什麼也彆說。”
太宰治邊解釋邊單手拉開屋門:“美麗的小姐,您甜美的聲音就像您帶來的消息一樣讓人心生喜悅。要不要約時間一起去殉個情呀?”
“請您自己去死。”
乾練麗人甩開無賴走入這間會客室,將手中文件遞交給種田山頭火:“種田長官,這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供詞,指使西格瑪與果戈理合謀殺死阪口吹雪一事,又有剩下的那半頁‘書’,被他用來複活阪口吹雪但是卻失敗了。”
“他說,勉強被他召喚的阪口吹雪並不像西格瑪那樣服從,他花了很多功夫也沒能成功,還讓她帶著書頁跑了。”
“嗯?失敗?”
這個答案是誰也沒有想到的。
“沒錯,失敗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他沒辦法讓她更像個活人,連續試過幾次,每一回都會很快重新化作灰燼。隻有最後一次……也就是眼下這位。”
已知“書”能將任何符合邏輯的文字變為現實,“複活”的橋段在文學領域屢見不鮮,並不是什麼禁忌描寫,怎麼會失敗呢?
“種田長官,請您將關於‘書’的所有情報詳細告知。如果不能說,這件事到此為止,我們武裝偵探社不會再做任何輔助與介入!合作的基礎是互信,信任的根本則是情報共享。”黑發青年抬起頭表情嚴峻,種田山頭火遲疑片刻,看了看坐在旁邊不動如山的老朋友,對方微微點頭表示支持自家調查員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