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請記住,這些情報無論如何都必須嚴格保密,我希望你們走出這裡就把它們徹底忘掉。關於‘書’的情報……”
所有相關情報總共用了十五分鐘進行描述,比想象中還要少。
太宰治的臉色不太好,他沒有說話,和他交換眼神的眯眯眼名偵探歎了口氣:“我們犯了個錯。陀思妥耶夫斯基,組合,異能特務科,武裝偵探社……圍繞‘書’展開的戰鬥,犯了個錯誤。‘書’恐怕……短時間內找不回來了。”
“怎麼說?”種田山頭火大驚失色,強異能物品“書”的丟失不啻於是對國家的重大打擊。江戶川亂步放下手裡的零食和漫畫:“封印和鑰匙被我們忽略了,那就是阪口吹雪。種田長官您所提到的‘緘默人’,不可能被破解的密碼。”
“……”
世事竟然如此諷刺。
“那……安吾他不是?!”
早已將學生視如子侄的種田山頭火瞠目結舌。
沉默了好一會兒的太宰治轉身向外走去:“她會給安吾留下信息。我派了人跟著,這就過去!”
一行人匆忙坐上車聯係監控小隊,追蹤著阪口安吾的行動軌跡,一路向青葉區某個養老社區行進。
*
高大茂盛的櫻花樹,在不該盛開的季節繁花似雪。
已經進入秋天,簇簇紅楓中突然冒出一樹雪白,如若不是彆人家院子裡的樹,一定會有許多人帶著氈墊便當前來賞花。
阪口安吾從內務省狼狽跑回家中,沒有找到人。
——怎麼會呢?吹雪不是好好的嗎?會抱怨,會生氣,會爭吵,然後會溫柔的原諒,她明明說過除了我身邊哪裡都不會去的!
他打開冰箱,裡麵還有那天一起去買卻沒用完的食材。
思維在此刻徹底陷入混亂,他已分辨不輕究竟是身在夢中還是夢境成真。不斷翻找不斷呼喚,直到聲音沙啞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吹雪,你究竟去哪裡了?”身體還有些虛弱,他靠在書架上,無意間看到陷入睡眠前她拿在手上朗讀的那本書——
——在那之前她說想要搬回青葉區的老家生活!
對,她會在那裡,隻是提前搬家剛好錯過而已,不會有錯。
有了希望身體重新生出力氣,他支撐著找了些零錢帶在身上打車去位於青葉區的嶽父嶽母家尋找妻子。兩位長輩在他們結婚前就因為車禍意外去世了,他每年都會托人打理房屋,眼下應該可以供人居住。下樓攔下出租車報上地址,慌亂中他甚至沒有注意到緊跟在後麵的黑色車輛。
“阪口先生打算去哪裡?”
“不管去哪裡,跟緊了再說。”
車輛直到進入一處十幾年前的中產社區才停下,前方道路太窄,必須下車徒步行進。一名黑衣戰隊成員的聯絡電話響起,對方問了幾句便下達命令:“跟隨監控,不要被發現、更不要輕舉妄動,等待我們趕到現場!”
說實話,就阪口先生現在這種狀態,彆說有人跟在身後,就算他們在他麵前大搖大擺走過恐怕也不會得到任何關注……那個一向注重著裝與禮儀的年輕上司此刻穿著家居服和拖鞋,胡亂付了車費下車甩上車門踢踢踏踏向某棟房子前跑——就像個急於求嶽父替自己說好話哄回妻子的落魄男人似的。
高大的櫻花樹,在並不應該盛開的季節怒放。秋風吹過,白色花瓣如同怒濤雪海層層疊疊飛入天際,湛藍天空中的雲團與櫻雪逐漸分不清界限。
房子的主人矢田先生在愛女降生時托人購買了這棵櫻樹種下,又給女兒起了“吹雪”做名字,期待著她能像年年滿開的櫻樹般有個燦爛的人生。
如今樹下隻有吹雪小姐一個人,低頭翻動手裡那本白底燙金的文學書就像個戀愛中的少女,正耐心等待總是姍姍來遲的戀人。
她靠著樹乾支撐身體,花瓣落在白色長裙上:“時間快到了啊……”
慌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翻了頁紙,明明隻字全無,她卻能讀得津津有味。
“真是個精彩的故事,《盛開的櫻花樹下》,安吾你是個天才呢。”抿嘴微笑的女子抬頭看向跑得滿頭大汗前來赴約的戀人。
“吹雪,你還在!實在是、太好了……”他努力平複呼吸喘勻粗氣,站直身體走向她:“冷不冷?回去多穿件衣服喝點熱水再出來賞花好嗎。”
“終於……等到你了啊安吾……好開心!”她合上書,血色從眼眶滑下,在臉頰上暈染出一片嫣紅:“除了你身邊,我哪裡也不去,這樣好不好?”
“怎麼會!”
沒來得及收起喜悅的表情,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視覺變得清晰,她身上那些斑駁的斑塊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常年處理各種異能力犯罪案件,他很清楚那是什麼,代表何種含義。
“不會的,對不對?你說了不會離開我,不是真的,不要嚇唬我了……我這就去遞交辭職報告,從此以後留在家裡一心陪伴著你哪裡也不去,求你……”
他顫抖著手不敢上前,生怕碰疼她:“隻是不小心的普通摔傷對吧,不要嚇唬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啊!”
悲泣響起的同時無數黑衣人躍上牆頭,烏黑槍口指向單薄瘦弱的長發女人:“放下武器,放棄抵抗!”
“你們——!”
阪口安吾轉身麵向圍牆,張開手擋在妻子身前。大門又一次被人撞開,砂色風衣的青年,眯眯眼的名偵探,禿頭的種田長官,還有銀發青衣的福澤社長出現在他麵前。
眾人看到他背後女人懷裡抱著的書時紛紛鬆了口氣,還好還好,“書”在這裡。
種田山頭火越眾而出走到最前麵:“阪口吹雪,交出你手裡的書,我可以申請免除你竊密泄密的罪行,以及阪口安吾的連帶責任。”
由於天人五衰事件中出現了長生種的乾擾,他不敢確定她現在究竟是個什麼狀態。
“你……免除我的罪行?”蒼白美豔的女人長發微微浮起,手中書頁無風自動:“憑什麼!判我有罪啊!判我入刑啊!”
阪口安吾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轉身看著笑著哭著流淌著血淚的妻子:“吹雪?”
“為什麼我要忍受這一切,無論生前還是死後,我做錯了什麼嗎?”妖豔淒美的血色淚珠漸漸乾涸消失,眼角不似人間的紅痕越發濃重,種田山頭火歎了口氣:“抱歉,對不起。請你不要再怨恨了,可不可以和解呢?”
“怨恨?為什麼不可以怨恨!”空白的文學書如同擁有了生命那樣一頁一頁獵獵翻過,長發女人似哭似笑:“為什麼不可以?憎惡、嫉妒、貪婪、憤怒……這些都是正常人類的正常感情。不會厭惡就沒有喜愛,沒有憤怒就沒有平和。連怨恨都不被允許的世界,實在是太可怕……”
“我絕不原諒!絕不寬恕!絕不和解!”
落花與書頁同時四散飛揚,阪口安吾甚至來不及再轉回去就被如雪的花瓣撞飛砸在圍牆下,書頁仿佛銳利的匕首刺入後背。
他倒在那裡,忍痛衝包圍而來的武裝小隊大喊:“不要傷害她!”
一時之間風暴般的漩渦裹挾著“櫻吹雪”猛烈旋轉,無論什麼隻要懸浮於空中便能化作她手邊武器。
趴在牆頭的黑衣戰隊成員都是些普通人,哪裡見過這種激烈抵抗的異能現象,一個個瞬間就被撕碎裝備削得頭破血流委頓在地。
種田山頭火第一時間被部下救援拚死出風暴圈,身上仍舊避免不了添上數道血口,看上去完全可以重新送回ICU再多住幾天。在場所有人都不得不退出阪口吹雪異能力作用的範圍,隻要不想被千刀萬剮,誰敢惹這發怒的女人。
“不妙啊,誰能想辦法讓她平靜下來?繼續這樣下去,‘書’還有幾頁紙能耐得住她這樣撕?”太宰治一臉頭疼的表情。
縱橫社會這麼多年,頭一次遇上這種你根本拿她沒辦法的類型。子彈穿不透屏障,話語影響不到,還能怎麼辦?
惹哭女人他在行,哄得人心回意轉也不是做不到,問題是……總不能現場上演NTR吧,事後會不會被阪口安吾暗殺掉?至於調節夫妻糾紛嘛……請恕武裝偵探社不接這種案子!
這大約就是……可怕的,普通人不顧一切的破釜沉舟。
“上防爆盾!”
黑衣戰隊們咬牙再次嘗試,誰也沒想到平時柔軟脆弱的花瓣在高速風暴帶動下不比刀片更仁慈,即便特殊鋼材所製的防爆盾也不能堅持到走近她身邊。
又一個渾身是血的“勇士”被拖著腳拖回去急救,矢田家門口形成了奇怪的對峙局麵。
種田山頭火一邊被急救包紮一遍冷靜分析局麵——異能特務科唯一能用得上的阪口安吾……還是彆火上澆油了。阪口吹雪被謀殺於痛苦中離世,等到最後也沒能等來丈夫見麵,這個時候無論安吾說什麼都無法平息她的憤怒。
武裝偵探社……反異能力者太宰治隻是不受異能影響,沒說不受物理傷害影響吧,其他人因為之前的逃亡尚在休息中,短時間內趕不過來再說也扛不住這種削法。
至於Port Mafia的戰力……
某人默默接通在冊異能力者的聯係方式:“A5158,中原中也……”
解釋到一半話還沒說完對麵冷冷道:“老子拒絕,老子拒絕做這件事,隨便你們按個什麼罪名,老子都不會去。另外,讓那個俄羅斯人和眼鏡教授都給老子洗乾淨脖子等著,老子要親手捏斷。”
通話被人毫不客氣掛斷種田山頭火選擇放棄:“……”
難道要請“專業人士”前來祓除她嗎?如果這樣做約等於趕走他唯一的繼承人阪口安吾。
事情一下子陷入僵局一籌莫展,一群大男人圍攏在滿開的櫻花樹下拿一個女子毫無辦法。
“哪怕願意談條件或是提出訴求也好啊,無論是入土為安還是香火供奉,報仇雪恨什麼的,能交流才能有轉機……”
然而她就那麼毫不心疼的操縱著書頁與落花旋轉紛飛,美則美矣,拒人於千裡之外。
“……”
“……如果怨恨,那就去怨恨好了。”
最後發出聲音的是連刀也沒有拔出鞘的福澤諭吉。
——一個飽受委屈與折磨的可憐女人,應該對她拔刀嗎!
青衫銀發的端肅中年人邁步上前:“如果怨恨,就怨恨吧。”
“世界是不公平的,你生前死後都沒能得到公正的對待,為自己發聲呐喊沒有錯。”他邁入風雪般的落櫻中,繽紛淋漓的點點粉白風雅的沾在衣袖間:“痛苦之後,哭泣之後,絕望之後,請不要傷及無辜。”
他走到距離她並不遙遠的地方,彎腰鞠躬猶如送彆離人:“珍重,節哀。”
呼嘯而過的風像是女子不曾停歇的哭泣,吹得人心頭發寒。福澤諭吉沒有像眾人想象的那樣出手製服阪口吹雪,鞠過躬就退下來,像是個參加葬禮與亡者告彆的吊客。
緊接著是眯眯眼名偵探,青年摘下自己最喜歡的帽子扣在胸前,學著師長的樣子走入風暴低頭行禮道彆:“一路走好。”
他之後是砂色風衣的高挑青年,這家夥輕浮浪蕩沒個正行,搖晃著腳步踏入落花之中,一個沒忍住上前半跪道:“太太,我覺得我有點喜歡您啦。能不能約著一起去殉情……”
他被一張紙頁拍在臉上拍了出來,兩行鼻血蜿蜒流下:“真辣!”
再往後異能特務科的人再沒有誰能提起勇氣上前,眼看剩下那半本書越撕越薄。種田山頭火推開眾人走到風暴圈外低頭道歉:“對不起,請您原諒。”
“請您原諒我的愚蠢與短視。我很抱歉,但是‘書’不容有失。”
槍響瞬間一道身影閃過再次頑固執著的攔在櫻樹前。
【墮落論】不是防禦類型的異能力,大口徑狙1擊子1彈輕易在他肩頭開了個血洞。
黑發青年喃喃著撲倒在落花裡,勉力支撐著慢慢靠近固守樹下的妻子:“我可以保護你,不要怕,不會有事的。”
“用‘書’修改吧,吹雪。就寫阪口安吾願意用一切作為代價換回妻子,無論拿走什麼都可以,隻要能讓你重新回來,即便失去生命也沒什麼遺憾……”
“安吾!撤回來!”種田長官下達命令,從來尊令行事的弟子卻搖搖頭,不但沒有讓開位置,反而又向裡走了兩步將彈1道堵得更嚴實:“如果世間讓你太絕望,我這就來陪著你。陪你一起留在黑暗裡,不要害怕,也不要再哭泣。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狙1擊手已經做好擊斃同僚的準備,櫻雪與書頁的風暴卻戛然而止,滿地落花一片蒼茫,更想寒冬雪落之後的景色。
阪口吹雪合起書,抬起頭,露出一抹憂鬱又豔麗的笑容:“不用了,安吾。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輕易許下諾言,等不到應許的人會很寂寞啊……”
從她歎息之時起,整個人竟真就像被風吹散的櫻雪那樣化作落花飛散,那本眾人爭相搶奪想要據為己有的“書”同樣破碎成一片又一片紙屑,被秋風一吹洋洋灑灑瞬間散得無影無蹤。
“啊……被擺了一道,完完全全被耍了呢!”櫻吹雪拂過眾人身側,太宰治仰頭看著天空下的落花忍不住抱怨:“人類至高的榮冠,莫過於美麗的臨終。這樣一來連殉情都顯得不夠有美感了……也不帶上我一個,真是的,羨慕死了。”
“……”
白折騰了一趟什麼也沒得到的異能特務科眾人麵麵相覷,憋屈中突然發現如此聲勢浩大的事件竟然無一人死亡。傷得最重的阪口先生不肯接受治療被姍姍來遲的與謝野醫生一斧子撂倒,一片打碼景觀後氣息奄奄的被交給黑衣戰隊成員帶回去監控。
——其實也監控不了幾天,鍋已經儘數被扣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頭上,作為受害者他很快就能洗清罪責重獲自由返回崗位。
很多人都以為經此一事阪口安吾大約是要離開異能業務科,不料數月之後他竟然默然歸來。隻不過從那之後起,就再也沒有人見過這位年輕的官員使用他的異能力了。
——“呀,安吾,又是美好到讓人想去死的一天~”
沙色風衣的青年偶遇老友錯身而過時刻意靠近他壓低聲音問了一句:“你用【墮落論】交換了什麼?”
阪口安吾推起眼鏡:“一個可能罷了。”
隻這一句兩人再無交談,錯身而過的年輕官員手裡抱著一本書。
那是莫名其妙出現在家中書架上的,記憶混亂時那本他誤以為由妻子購買回來的書籍。裡麵一個字也沒有,會藏在普通人的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