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惡靈像一抹人形的迷霧。
談鬱與它的距離不遠不近,隔著半層樓梯,他一步一步往上走,惡靈也朝他飄過來。
他見到它的模樣,模糊地呈現在玻璃窗戶投進來的應急燈下,灰撲撲的金發,麵色是死亡留下的灰白,身上穿條紋的囚服,看起來約莫不到二十歲。
惡靈緩慢地靠近他。
它的臉頰灰白失色,像在停屍間裡存放的屍體,眼眶裡沒有眼珠,乍一看是兩口詭異幽邃黑洞。
“他是衝你來的,”查禮然見到惡靈朝談鬱靠近,挑了下眉,上前把他擋在身後,“你那幾個同僚不會被殺了吧……彆站在那邊,很危險。”
“我不知道。”談鬱沒興趣躲在他身後,把查禮然擋到一邊,皺眉看向那隻惡靈,“你怎麼了?”
他手裡拿著槍,但火器對付惡靈並沒有任何作用。
惡靈比他高一些,站在三步遠的地方,全程都很安靜,沒有呼吸,不言語。它金發蓬亂,兩頰凹陷,不知是否是他死時的模樣。
過了一會兒,惡靈那雙沾著血的手靈活而柔軟地抬起,朝談鬱的麵孔伸去。
右手關節貼在少年的臉頰,緩緩往下,動作是撫摸似的輕緩,像在摸一隻柔軟的貓,反倒不是談鬱想象中的猛地撕開他的臉。
因為惡靈不說話,他也沉默,忖量對方是打算做什麼。
惡靈似乎心有所感,沉默著又把手慢慢收回去了,它手上是一層枯槁的灰白的皮,冷得像從雪地裡抬出來的。
在那些紙質文件記錄裡,統稱惡靈是意外死在監獄裡的某個人,可能是獄警,也可能是犯人,那些文字有意隱瞞、語焉不詳。
惡靈當初是怎麼死在監獄裡的?
談鬱找不到任何記載。
“你待在監獄已經百年了?”
談鬱問他。
惡靈不語,又重複了之前的動作,這一次,它將手放在他脖頸上,一個扼住的動作,但沒有用力氣。
惡靈的表現像是在猶疑是否該殺了眼前人。
監獄上下都因為漆黑而混亂,犯人們撞擊著牢房門,試圖在黑暗裡逃出來。
良久,惡靈在一片嘈雜裡說:“你不是被困在這裡的。”
這把聲音……
談鬱本以為它應該很長時間沒有開口說話,聲音是沙啞拉扯的,然而對方張開嘴,吐詞清晰,從喉嚨裡冒出來的聲線像是電子合成的機械音,令他懷疑這是個機器人,也許將它的脖頸割開來會露出一截冒著火花的電路板。
惡靈是副本的小boss。
《神諭》遊戲的宣傳詞提到NPC高度人工智能產生的自主性,仿佛有自己的靈魂和意識,絕非尋常遊戲裡機械化的NPC。
……真的是NPC嗎?
這種恐怖猜想宛如火石擦過,在談鬱腦海裡閃了出來。
“被困?”談鬱望著他的臉看了幾秒,“什麼意思。”
如果惡靈不是NPC,那該是什麼。
“程序設定我每次醒來就會殺一批人,一個或者幾個,不能太多,隨機作案,犯人和獄警都可以。我花了很長時間思考為什麼要這麼做。沒有原因,因為在這裡已經這樣決定了。”惡靈指著它的頭顱說,“有時候我也想在牆上寫下幾個血字,誰來救救我?你問我是不是在監獄裡待了一百年,我不清楚,這裡是空的……隻記得我原本不應該在這裡,但已經變成這裡的一部分了。”
“你是被迫的?”
“也不完全是。我討厭那些主動進來的人……比如你身邊那一位。他們的恐懼讓會我感到快樂。至於你,既然不是被關在這裡的,為什麼不出去?萬一出不去就難過了。”
惡靈的嘴巴咧開來發出嗬嗬的笑聲,仿佛喉嚨被石塊摩擦過,緊跟著,他灰色的身體濡幽魂般繼續飄蕩,從欄杆上一躍而下,像風箏一樣墜落離去了。
信息量很大,談鬱一時沒有回神。
惡靈是被困在這裡的,它從前是人類嗎,或許是人類的一抹意識……某個可憐的困在這裡的玩家?
然而《神諭》是剛剛發行的新遊戲,在男主所寫的原著裡,在此之前沒有出過全息遊戲事故。
正想著,肩膀一沉,搭上了一雙男人的手。
“你不會相信它了吧。”查禮然貼近了,勾了他一縷黑發捏在指尖把玩,一臉無趣的表情,冷笑道,“那種東西,就是喜歡玩弄人類也說不定呢,它知道你好奇它的來曆……哦,那句以恐懼為樂也許是唯一真話。你不害怕,所以它也無聊了。”
“你覺得它是什麼?”
談鬱思索著,撥開他的手,反被攥住了一截指尖。
“你玩過遊戲就知道,這是一類boss,它們沒有目的,隻是被程序操控著給玩家……我是說,榻們是給人類添堵的,增加遊戲的趣味性,它自己是沒有靈魂的。”
男人銀白的額發之下,一對幽綠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在觀察談鬱的神情。
玩家。
這句話更像是在試探他的身份。
事實上,他既不能算作NPC,也不能算玩家,他也說不好自己是什麼。
談鬱繞開了這個話題:“我到樓下去找傅嵐帛,跟著我。”
“你不怕我嗎,我可是犯人。”
“沒關係。”
談鬱幾步走下樓,敷衍地搪塞過去。
傅嵐帛的確正在監獄樓下,身旁還有一個皮膚棕黑的女子,周束。在見到談鬱走來時,兩人緊繃的精神一下子鬆懈了下來。
“發生了一點意外,現在有兩個犯人出來了。”談鬱隨手將槍口指了身旁的白發男人,“另外一個是第五堯。”
傅嵐帛皺著眉,上下打量了一遍談鬱,確定他沒有受傷,又說:“過不了多久,監獄裡的犯人都會出來了,無所謂。”
監獄的供電來自於帝國首都定期供應的內部燃料,有一套獨立的供電用電程序和線路,理論上並不可能停電。
一旦預備電能耗竭,原本的牢房係統也無法震懾犯人,原著裡提到的暴動顯然即將提前了。
“十二天。”
談鬱打破沉默。
“什麼?”傅嵐帛問他。
“食物和能源的庫存量。”他說,“供給給所有人可以維持十二天,前提是沒有發生事故。這裡已經即將失控了,我們應該離開這裡,返回帝國首都星球。”
之前因為同僚被害而一度情緒失控的周束,現在也麵色慘白地冷靜下來:“你說得對,十二天,足夠回首都星了,到時候再讓補給船將資源送到監獄,完全來得及。”
隻有典獄長掌握了離行飛船的權限,如果他們試圖離開這裡,必須征得談鬱的同意,現在他自己提出來了。
談鬱壓了下帽簷,對其他人說:“去把其他人找齊,在艙庫集合,該走了。”
周束立刻離開了。傅嵐帛停在原地,看了談鬱一會兒,少年摘下了帽子,隱匿在昏暗光線裡的小半張臉膚色蒼白,臉頰上沾著一點乾涸的血跡。
男人走上前,抬手擦去了這點痕跡,溫聲道:“待會兒上飛船的人……不止是獄警,還有一些是犯人,你能接受嗎。”
他說這話時,查禮然抱臂在一旁看著,也揚眉說:“比如我……我想越獄了,長官。”
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地站在這個年輕典獄長身邊,投下的陰影將少年的麵容籠罩起來。
談鬱麵上的神色一如往常那般沉靜,即便是聽到自己下屬與犯人有私聯、甚至計劃與犯人一起乘飛船離開,他也隻是平靜地看了兩人一眼:“隨便你們。”
一瞬間,傅嵐帛意識到也許他早就察覺了。
他們不是尋常的獄警和犯人,從來沒有哪個獄警和犯人合作越獄,尤其是這種關頭。
但是,談鬱為什麼答應了。
這時,談鬱已經將另一把槍拋給了查禮然,說:“你跟我一起去艙門那兒,我猜有人會來飛船那兒犯事。”
不顧留下的兩個男人的詫異,說完,他轉過身往外走。
窗外依然是複製黏貼似的一輪巨大紅色月亮。
白發的男人追上了他,彎起一邊嘴角,好奇地與他說笑:“傅嵐帛很不解,你怎麼會知道我們私下已經同流合汙了,真的很明顯嗎,我也想問。”
他一路追著問。
視線中心,少年並不搭理他,持槍,垂著眼簾看前方的路,被微風撩起一撮額發,表情冷淡,全然不受他的影響。
查禮然湊近了,說:“乾嘛不理我。”
典獄長角色實在很吸引他,光是看著就令他控製不了上前搭話的欲望,哪怕對方愛答不理。
怎麼才能在遊戲結束之後留下他呢。
說話間,二人已經到了艙庫,這兒是存放唯一一架飛船的地方。
沉重的大門將外界和飛船徹底隔閡,固若金湯的物理防禦設施即便在斷電和混亂的現在也依然有震懾力。
掃描虹膜和指紋之後,大門轟然打開了。
一架小型的飛船映入二人眼簾。
“你會開飛船嗎?”
查禮然饒有興致地問他。
“現在都是自動駕駛,怎麼,你要劫機?”
談鬱回頭看向他。
“我是不會對你做這種事的,不過嘛……第五堯就不好說了,你得小心點。”查禮然難得地正色道,“飛船上的人如果真想對你做什麼,你一個人也阻止不了。”
談鬱轉過身。
白發男人已經走到他身邊,昏暗的陰影從他身上籠罩下來。
談鬱站在機翼旁邊,後背抵著金屬板,查禮然身材高大,這麼貼近就顯得空間更陰暗逼仄,他不喜歡這樣,將□□的槍管一抬,抵在男人的左胸口。
他皺眉:“對我做什麼,殺人,搶飛船?這有什麼意義?”
NPC在離開副本之後就缺失價值了。
“等你落單的時候就知道了。”
查禮然說得模棱不明,伸出一隻手,手指關節蹭了蹭少年的側臉,燈光昏暗,愈顯得他膚色冷白如玉。
談鬱躲了一下,不耐煩地舉著槍懟在他身上,說:“後退。”
剛說完,二人同時聽見艙庫外傳來的動靜。
槍聲混雜著叫嚷和尖叫。
查禮然正想與談鬱說一聲他到外麵去看看,對方已經疾步往外走,倚在門口的牆壁邊上,利落地朝外麵開了兩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