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冷的天,他隻穿一件灰布衣,褲子膝蓋上破了洞,褲腳那裡磨成了流蘇,腦袋上戴一頂瓜皮帽,手裡拎著破布包,鞋底全是黃泥巴。
他穿得這樣單薄,看的人都覺得冷,他卻一點都不在意似的,把東西往桌上一丟,憤憤道:
“那些當官的,太不是東西了!”
阮蘇放下筷子走過去,“怎麼了?礦上出事了?”
他抬起頭,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裡滿含憤怒,大力錘了一下桌子。
“狗日的當官的,派人把金礦給封了!用槍把我們趕出來了!”
“什麼?”
大家聽見這句話,都被他嚇到了,以為鬨出什麼大事。
阮蘇想到最近段瑞金的舉止,不希望事情還沒弄清楚就鬨大,便將他帶到樓上包廂去,讓人為他切了一斤鹵牛肉,又煮了碗水餃送到樓上。
半碗熱乎乎的水餃下肚,又啃了幾口牛肉,阮鬆的肚皮被填飽了,心情大好,說話也變得有問有答。
“那些拿槍的王八說,除非二爺把錢交上,否則彆想開張。”
阮蘇弄清楚緣由,哪裡還顧得上飯店的生意,馬上乘車出城找段瑞金。
天空陰沉沉的,宛如她壓抑的心情。她對司機催了又催,就差沒奪過方向盤自己開。
段瑞金今日是出城找寒城水庫的管理者去了,新機器對水量需求大,原來的渠道供應不上,必須再開一條。
阮蘇找到他時,他與一個中年男子站在高高的大壩上,身影與背後深綠色的湖水融為一體,仿佛隨時都能迎風而去。
車停在壩底下,阮蘇讓司機在車裡等,自己從旁邊的台階跑上去。
台階足有幾百級,等她來到壩上時,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段瑞金看見她,十分驚訝。
“你怎麼來了?”
“這位就是段太太麼?我雖然鮮少去城裡,卻也聽說過她的名字,是位優秀的女性呢。”
中年男子說。
段瑞金點點頭,給兩人做了介紹。
他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掃了掃,笑道:
“既然段太太親自找來,一定有重要的事,我就不打擾了,關於開辟新水渠的事,我會儘快給您答複。”
男子走下台階,巨大的水壩隻剩他們兩個。
一陣寒風刮來,阮蘇的帽子被吹掉了,黑發被吹得狂魔亂舞,幾乎脫離頭皮。
她努力裹緊外套彎腰去撿,一隻戴著黃金扳指的手搶先一步撿起帽子,為她戴上,然後解開大衣將她裹了進去。
男人的懷抱是灼熱的,阮蘇趴在他胸前,被凍僵的腦袋恢複運作,忙說:
“你快回去!礦上出事了!”
段瑞金哦了聲。
她以為他不信,把事情詳細地說了一遍。
然而他聽完點點頭,就沒了下一步,還抬頭望著遠方被吹起漣漪的湖麵,問她:
“你試過冬釣嗎?我小時候在晉城,最喜歡跟大哥去冬釣,我們站在凍硬了的湖麵上……”
阮蘇著急地打斷他,“你不要管冬釣了,管管金礦啊!”
他看她因自己的事情擔心成這個樣子,心情愉悅,低頭親了她一下,在寒風中說:
“我愛你。”
阮蘇愣了好半晌,回過神後無語道:“就算我喜歡聽這句話,你也不該不管正事。”
段瑞金忍俊不禁,“我不是不管,是沒必要管。他們走得是步蠢棋,現在該擔心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
“為什麼?”
他笑笑沒解釋,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在她耳畔說:
“我以前上英文課時,老師跟我說,風可以帶來遠方的聲音,你聽到了嗎?”
阮蘇起初很無語,心想什麼時候了還玩這種羅曼蒂克,可是他的懷抱和掌心太讓人著迷,沒過多久就情不自禁按他說得做。
風的聲音……她哪裡聽得到什麼風的聲音,聽到的隻有他近在咫尺,宛如誘惑一般的呼吸聲,還有自己胸腔裡無法掩蓋的心跳。
段瑞金問:“你聽到了嗎?”
她點點頭,“聽到了。”
“聽到了什麼?”
“我聽到……”她壞笑著回過頭,踮起腳尖捏他的鼻子,“我聽到有人在罵段瑞金是個大王八蛋!”
“你這個小壞蛋。”
段瑞金借助大衣的便利,伸手撓她癢癢。
她最怕癢了,又舍不得離開這溫柔鄉,與他在大衣裡打來打去。
羅曼蒂克式的玩耍結束後,二人回到公館,雙雙嘗到苦果——他們被風吹感冒了。
兩人裹著毛毯手捧薑湯度過了三天,第四天上午,公館的電話催命鈴一樣刺耳的響起來。
段福過去接聽,簡短地應了兩句,就去找來段瑞金。
段瑞金與電話那頭的人聊了將近半小時,掛斷電話後讓段福去發了一封電報。
沒過多久,正在家中宴請賓客的市長接到電話,挨了一頓劈頭蓋臉的罵。
對方丟下的最後一句話,是立刻讓金礦開工。
枯嶺山金礦內年產出黃金量達全國的三分之一,眼下到處打戰,正是急需用錢的關頭,他們自己內鬥影響了生產,誰來擔責?
市長不敢拒絕,低聲下氣地答應儘快解決,放下電話後他陷入痛苦的思索中。
如何解決?兩邊都是不好惹的,得罪了誰都不好收場。
他的夫人走過來,見他這副表情便問了原因,聽完後為他出主意。
“兩位先生年輕氣盛,你一個老頭子夾在裡麵當什麼好人呢?不如設個宴,找些有分量的人物坐鎮,然後把他們兩個都請來,當麵談個清楚。你到時誰也不要幫,就看熱鬨,省得引火燒身不是?”
“妙啊!我怎麼沒想到呢?這種麻煩事,我一早就不該插手!”
市長拍了一下大腿,當即行動起來,籌備宴席的事。
兩天後,段瑞金與榮閒音來到市長家中。
段瑞金隻帶了段福,榮閒音身邊也隻跟了個夥計,二人下車時四目相對,還未開口,便已經火花四濺。
“段老板,我瞧著你比上次白嫩了許多嘛,看來最近日子過得很悠閒。”
榮閒音笑得一臉溫和,話語卻在暗暗嘲笑他金礦被封的事。
段瑞金冷冷抬了下眼簾。
“是麼?我倒覺得你印堂發黑,恐怕有血光之災。”
榮閒音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企圖回擊。
市長怕他們還沒進門就打起來,趕緊帶著幾個人上前迎接,好說歹說領到餐桌上。
食物比上次來更加豐盛,桌上也都是寒城有頭有臉的人。
能混出名堂的大多上了年紀,體型也胖,穿再好的衣服也顯不出英俊來。
唯有他們兩個,一人坐在一端,兩尊閻羅似的。段瑞金是冷酷淡漠,眼神陰沉,榮閒音是溫文爾雅,笑裡藏刀。
“哈哈,今天大家難得聚在一起,我開了一壇上好的五糧液,請你們務必賞臉,陪我痛飲一番。”
市長說完趕緊衝家丁使眼色,讓他為大家倒酒。
男人嘛,隻要幾杯酒入了肚,什麼話都可以敞開了說。
潔淨的酒液倒入玉瓷杯,市長端在手裡,正琢磨著該說什麼邀請他們舉杯時,榮閒音竟然主動開了口。
“段老板,我與阮太太一同吃飯時,聽她說你酒量不凡,可否讓大家開開眼界?”
段瑞金眸光一沉,“你與她一起吃過飯?”
榮閒音微笑,“當然,還不止一次。阮太太真是豪爽的女性,不光漂亮,行為舉止也十分大膽,令我久久無法忘懷。”
這幾乎是當著他的麵往他頭上套綠帽子了,段瑞金差點捏碎酒杯,心中卻很清楚那是對方的計謀,深吸一口氣,把心裡的酸意壓下去,淡淡道:
“她的確有些人來瘋,而且在越無趣的人麵前越瘋,大概太同情對方,怕他壓抑得去尋死。她的出發點是好的,不過誰知道那些無趣的人是否會有陰暗如蟲鼠的一麵?我以後會讓她收斂一些。”
榮閒音的臉聽成了鐵青色,咬著後槽牙維持笑容。
“看來二位的感情很不錯,著實叫人羨慕。阮太太如此愛你,想必很願意為了你伺候你的父母,與那位病西施吧?”
段瑞金道:“段家最不缺的就是乾活的人,她與其說伺候,不如說掌管整個家。在女性眼中看來,掌管一個家族,無論如何也比伺候兩個古怪的老單身漢來得有價值,你說是不是?”
榮閒音臉頰抽搐,“段老板,請問你所說的兩個老單身漢……是指誰?”
他微微一笑,“玩笑話而已,榮老板不必放在心上。來,喝酒。”
榮閒音與他碰杯,杯子即將送到嘴邊,從庫存的記憶裡翻出一把進攻的利器。
“段老板,你若是心情不好不用逞強。我們大家都知道,這枯嶺山金礦是用你爺爺的一條腿換來的,倘若從此再也無法生產,那他的腿不就白斷了麼?連個全屍都沒留下,可憐呐可憐。”
他這話一出,不僅段瑞金變了臉色,桌上其他人也緊張起來。
段家人百年前是如何拿下金礦的,在寒城百姓心中早已成為傳說。有些說是段瑞金的爺爺段昌平做生意夜宿枯嶺山,撿到一塊狗頭金,因此開始挖掘。也有說是段昌平夜裡做夢,有神人指引他西北有金山,他醒來後找過去,才發現了金礦。
隻有少數人知道實情——百年前枯嶺山乃是個土匪窩,是土匪先發現金礦,自己無力開采,才用來威脅朝廷求榮華富貴。
段昌平那時中了個武舉人,因背景不夠雄厚,被派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當了個小將軍。
得知這個消息後,他留了個心眼,沒有馬上往上報,而是自己偷偷帶兵去剿匪。
匪徒凶悍,砍斷他一條腿,他也是硬骨頭,依然領兵剿匪成功,拖著殘破的身軀在山裡一呆就是半年,建立了初期的開采係統。
等當時的朝廷知道這件事,已是一年後,金礦方方麵麵都被段昌平摸透了,上下也都是他的人,沒法換,隻好委任他為采金使。
段昌平靠著這個積攢下家業,後期將生意擴展到各行各業。等到了民國,段家已是晉城叫得出名號的大家族之一了。
因這段曆史不算光彩,段昌平早就封鎖消息,之後的段家人也鮮少與人談論。
榮閒音不知是從哪兒聽來的真相,在此刻提起,堪比吵架時去刨人祖墳,有些過分了。
眾人心驚膽戰地看著段瑞金陰沉的臉,擔心他會當場拔槍,打個腦漿四濺。
到時是躲去桌子底下安全,還是爭分奪秒跑出去安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