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因,陶醉之名,不屬於人。
凡軀人世之名,在十年前,隨黃土埋沒。
即便未逝,存人心,也隻餘妖軀。
薑穆對此順其自然。可敢試想,於真真正正的幼子而言,驟然為妖,又當是哪般心情。
尤是,生父欲殺之後快,身死卻又活轉為妖。朝暮對此君子竹,終年不見人跡,林木深深,孤墳無從祭奠……
人心,又作何感想。
判官一身圓領暗紅袍,愈發襯的臉色慘白,唇色黑沉,眉眼纖長,眸色陰暗,因著慣常長於鬼界,受陰氣滋養,愈發呈現一種弱氣陰沉之感。與人界陽氣不容。
即使出身為妖,又曾為死軀,陽氣弱於常人……那也與鬼界陰氣抵觸。
判官抬起細長的眼睛微微掃了下,還是稍稍離他遠了兩步,伸手之時,“請隨我來。”
聲音極具陰沉之氣,與他的麵容相襯……
一筆斷人間富貴,生殺予奪的命簿之主,不怪乎人間將判官傳成次於閻羅的第二大可怖之鬼。
薑穆眉尖微揚,卻未多言,“有勞。”
這小小地府,六道之一,看來也臥虎藏龍。果然不同之世,不可一目視之。
從前他見過的鬼界,卻不比麵前這個完整強勢了。
世態各有千秋,不同時不同世,各不相同。
尋人……
哪怕一眼閱遍千萬道姓名,亦或看完世間這萬般命數,機緣巧合下的起死回生……
誠然,他本不該拘泥於此,但人生一世,總是喜愛追本溯源的。他如此,人亦如此。
終有朝一日,他會找到答案,解開此結。
薑穆不會懷疑這一點。
也許隻是,中間這旅途,會長一些。世上又豈會有一蹴而就之事。
在此之前,他會維持好這份耐心。
正座的鬼王黑麵赤須,約摸四十模樣,他眸光銳利,身著烏龍赤龍錦紋袍,頭戴暗金流珠冠冕,莊重無比,隔著垂落的暗金流珠,隔著流珠打眼度量了下薑穆,才起身道,“……道長。”
薑穆拱手微拜,客氣有禮應下,“閻王殿下。”
“道長從何處而來?又往何處而去?”
薑穆沉吟一瞬,眉眼含笑,“生而死,則來,死而複生則去。”
閻王聞言,唇角微揚,似是也笑了下,“死而複生,乃逆天之行也。不可取。”
薑穆道,“輪回轉世,亦然亡者新生。”
“道長,轉世者,新生也。度奈何之橋,飲忘川之水,忘卻前塵,無憂無喜。此當合乎天地之道。若死人複生,其受之苦,此世不結,日日,月月,年年,道長可知,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的
再沒有比薑穆更清楚的。
意味著一世世,所有一切的感情,最後隻剩下自己懂得。
無數個閉關之中,無數次心魔之境,他也曾問過自己,為何隻有自己記著。但他也不免慶幸,最後還有自己記得。
這樣很好。
死而複生的性命,讓他看過無數風物,也給他一個機會……
即便一次又一次重新開始,對著陌生的人,陌生的事,陌生的環境,不斷的適應,可有這一次機會,也很好。
睜開眼睛,看到時間與空間的流轉,而非無知無覺,很好。
“意味,活著。”以他的身份,他的記憶,活著。
座上鬼神沉默,終而歎息。
“生之道,無非此二。道長慧心。於生死之道,小王不敢相瞞。順生應天時,易。逆生背人道,難也,苦也。小王向來以為,與其負有前身悲歡離合,不如忘卻前塵重新轉生。”
“人生死一世,苦樂唯有自知。”薑穆唇角微彎,露出一抹淺淡的笑,“在下過奈何橋時,聽聞忘川河畔的陰柳已在此數百年,徘徊不去,為百年見所愛轉世一麵。若人皆以忘川之水斷情斬紅塵,世上又何來陰柳。是去是留,或念或忘,儘在己身。殿下何必為此猶疑。”
聞言閻王長歎,“道長心意堅定,難怪能以少年近仙境。”他微微揚手,靠近判官桌邊出現一把黑木椅,“請坐。”
薑穆拂袖,緩步而坐。
“六界無事不得相乾,道長身處人間界,想來逍遙自在,今日來我地府,恐是遇上疑難。”
“殿下明鑒。”
“請講。小王力所能及,自不推辭。”
“在下人界識得一人,名喚熊雄,嶗山人士。機緣推演得其死期漸近……故此,想來殿下寶地查查因由。”
“這……”閻羅麵上露出幾分為難之色,轉過臉去,愁道,“恐於情理不合。”
“借判官大人命簿一觀,並非改命,殿下不必擔心。在下雖非善人,卻也不做毀命之事。”
人世所言,君子高潔,溫潤如玉,可為他量身製造 。即便是天界正神,也不是遍有這般寧和的氣息。
如他所言,他自然不會是讓他人為難的人。
閻王掌命多年,自認識人的眼力還是相當準確。言語的真假,他自然也能斷清。
“命簿之事……道長可知為何人不可知命。若知,反而惶惶惑惑,終生隻為趨利避害,不知生之樂也。望道長收念……”
“當真不可”
閻羅猶豫了下,還答,“不可。”
“如此……打攪了。”
“在下就此告辭。”
如若可以,他自然願意為原身查清父母之事。若不可,卻也隻能所緣了。
因熊雄此人……於他而言,終究隻是姓名而已。時至如今,他與他,也未真正有所交集。
“道長留步。地府雖不比人間熱鬨,卻有不同風物,道長難得來此……小王將往楚江王處商議年儀。殿中無他事,不如崔判官帶你四處走走?”
每年年末將往天庭彙報地府運作,人間最清閒的時候,反而地府最忙。
崔判官站出一步,領命道,“是。”
話已至此,薑穆自然不能推拒,“多謝閻羅殿下。”他抬腳讓了崔判官一步,微微側身,“有勞判官大人。”
“請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