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
高寄萍看著他, 這個一直追隨在他身邊從來不願遠離的孩子,她的目光流露出隱晦的狠辣之色,“難道你也有了另外的女人?”
雖然她不在意這些, 甚至可以容許他們在外無數鶯鶯燕燕,但她們的重要性, 絕不能與她相比。他們絕不能為了那些女人,而離開她!
薑穆為她倒了一盞茶,語氣依舊淡然,“並非如此。”
他甚至已在桌邊坐下來。
高老大捏著梨花木桌的指頭都掐的發紅。所有要奪走她身邊之人的,都要死。
“高姐應該知道, 我武藝儘失,已不能為你做些什麼。”
“那也不可以!”
他拿了旁邊的手絹遞給她, “不要哭了。”
他緩聲道, “你知道, 我最怕你哭了。”
高老大反手抓住他的手腕, 指尖扣的死緊,手背都露出了青筋,“那你就不要離開我!”
“我並不是離開。”
“可你要走!”
“走, 並不意味著離開。從前我走過很多次, 每一次我都會回來。”
“不一樣……”這一年,他們太多次, 對她說要永遠離開。她已怕了,她真的很怕。
“沒有武功,小何不適合留在快活林。”
她的神色變得慌亂,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語無倫次的挽留,“沒關係。沒關係啊!姐姐會一直照顧你。小何,就像以前一樣, 我給你過生日,給你燉豬蹄。我每天都去看你好不好?有姐姐一口吃的,我絕對不會餓著你。”
他伸出手,為她理了理額前一縷碎發,語氣柔和,就像是哄著一個執拗的小女孩,“我知高姐對我最好,可是……我不想看著你辛苦而自己百無一用。”
“不,不會的。姐姐隻要你們留下來,不要走,你們都不要走。”她搖著頭,手指收緊,就像是抓著最後一根稻草。
“何方不會因他人而離開你,你可以當做,我出去執行一個任務。我會回來。”
“我不信!”不知哪個字眼刺激到了她,她猛的站起身來,甩開他的手,神色瘋狂,一掌便拍碎了手下的木桌,“你們都在騙我!你們都是叛徒!叛徒!”
她好像站在一個街口。他們向不同的方向走去,隻有她還留在原地等候。他們都對她說,“高姐,我要走了。”而她轉過了每個方向,抓不住,留不住,他們都成了向遠方光輝走去的幻影,隻留給她無儘的黑暗。
佳肴烈酒並白玉瓷盤落了一地。
薑穆微怔之下,動作比思維更快的伸手抱住她。
等擁抱住她,薑穆才反應過來到底這個動作。何方對她的感情,已經融入他的身體,以至於他都無法看她流淚。薑穆遲疑了下,伸出手拍著她的背安撫,微微垂眸,終是給予她承諾,“你放心吧。小何永遠都不會背叛你。”
也許是出於原主對她不可磨滅的深情,或是對她過去的憐惜,又或者他也曾對一位姓鐘的姑娘有所愧疚。即使明知她們不同,他還是願意如此承諾。
原本,他也不打算,袖手旁觀。
“你答應我?”
“這一點不會改變。”
“你一定不會像孟星魂他們一樣?”
“我不會離開。”
高老大似乎恢複了些,拿起手絹擦擦臉,“……你要去哪裡?”
“臨安。”
高老大微滯,“你去哪裡做什麼?”天子腳下,畢竟皇城,並不適合殺手出沒。
“參加科舉。”
高老大臉色微變,伸手推開他,盯著他仿佛在確定他是不是說笑,“……若是你想要個舉人身份,我又不是不能給你。”殺手要編造身份實在太簡單了。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要入仕?你瘋了嗎!”即使已脫離江湖,可他畢竟不是清白人家,他竟然敢與朝廷扯上關係!
“我有我的理由。”
“……”何方從沒有如此堅定的要告訴她一件事,他明顯已經過深思熟慮。“何時回來?”
“一年,又或兩年。”
“我去看你嗎?”
“自然可以。”
他回的倒是乾脆利落,高老大柳眉一豎,“你倒想得美!”
片刻沉默之後,她說,“……那你,小心。”
“記得回來。否則我必去抓你。”
“我不會承諾我做不到的事。”
窗外的陰雲密集。
滴答打在窗前的一片芭蕉葉上。
慢慢的,雨水變得密集。
“你真的是小何嗎?”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她忽然問他。
“你以為我是,我便還是。”
“那我不要你變成如今模樣。我要你變回去。”她緊緊的抓著他的衣袖,緊張也會成為命令。她習慣命令,要求他們為她而改變。她竟開始懷念從前天真稚氣一心隻依賴她的小何。
她的聲音一時讓薑穆心底感覺到了一種快樂的悲痛,那是屬於何方的,太多悲喜交錯的情感幾乎令人窒息。喜於高老大終於看到了從前的他,悲的是她在意他時,那人已經死亡。即使死亡,也能為她而感覺到痛苦。薑穆壓下了翻湧的情緒,他習慣於心境平和,良久,他才問她,“高姐,他們都希望你還是十年前的你,你還是嗎?”
“……什麼時候你突然長大了。”學會反駁她了,也不再會因她一句話而輕易動搖了,雖沒有小孟那樣縝密,卻還是成熟了,冷靜了。慣常天真喜怒哀樂都從無掩飾的小何,他終於也學會用他好看的微笑欺瞞世人了嗎。
是因……她招來孫劍,他被抓回去之後才……
高老大沉默地靠著他,聽著他既不快也不慢的心跳。小何活著,可當時她實在是彆無選擇。
“高姐。”
高老大抬起頭,正對上那雙屬於何方的,清澈多情的瞳孔。
他道,“以後,天下將不再有我們的過去。”
一個戰亂中的慘痛的恐怖的過去。
戰火,鮮血,饑餓,寒冷,擔驚受怕。
高老大的淚水又流下來。那就是過去的一切。
竹屋外滴滴答答落下連綿秋雨。
青年衣袂翩躚,撐開白色紅梅油紙傘,背著行囊,踏出竹林。
房中破碎的木桌飯菜,一片狼藉。
“小何!”
她忍不住轉切衝到門口扶著破舊的門框,嘶聲喊他。
雨幕中的人影已經很遠,還是停腳轉過身來。
她看到紅邊白衫的人的轉身,隔著冷雨的簾幕一張模糊的朦朧的臉。
像是近在眼前嬉笑怒罵都有顏色的小何,像是成熟穩重目標明確說要自己要走的小何。
高老大在雨幕中衝出去,輕功不沾雨水。
小何的影子也朝她走了幾步。
那張模糊的臉重新變得清晰,還是何方。
“怎麼了?”那一把傘撐過來,遮去了淒風冷雨。
高老大冷靜下來,看著這張臉一時無言。她看似淡然的從衣袖中摸出一個錢袋,“帶上。”
他微微一笑,也不說破。行囊中明明已有她剛剛偷偷裝下的甚至過多的銀票。“謝謝高姐。”
“你走吧。”她說。
薑穆把傘遞到她手中,笑道,“下雨的時候,小心著涼。”
高老大仰臉看著他,他變了,但麵對她時他的目光還是一樣的柔和,“我會……”
小何長高了,長大了。同一張臉,大笑的微笑的臉好像幻影重合在一起,讓她如今想不起來曾經他跟在她身後討巧賣乖寸步不離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