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何嗎?似乎是小何啊。
“保重。”
“保重。”他說。
他終於轉身,踏入雨幕。
高老大沉默。手中的油紙傘在頭頂擋著風雨。
白色紅底的長衫遠去,清瘦的背影在淅淅瀝瀝的雨幕中模糊。
義無反顧。
她一直擁有著他,但此刻,她又似乎永久失去了他。
……
渡口的涼亭中,有人在等他。
遠遠的相見,亭中白衣的身影揚手抖了一個新編的竹篾鬥笠過來。
穿過雨幕落到薑穆懷中時,力道正好。
薑穆隨手將三角鬥笠扣在頭頂,讚道,“好看。”編織細密,很是擋雨。
木亭中的石群瞥了他一眼,皺眉道,“還不進來。”
“高姐總誤以為你儒雅端方。”
唯待何方格外嚴厲。
這原因薑穆也清楚,無非是作為兄長又擔憂莽撞的年輕人闖禍不知生死罷了。
可如今小何已不會那麼衝動。
石群隨手彈掉寸許長匕首上沾著的一點竹篾,拿出手絹擦乾淨後收入袖中,“我凶你已然如此,若稍有些好臉色,你還不捅破天去。”
薑穆:“是是是,感謝您的好意。”
何方已不是當年的何方,石群卻還是一樣的石群。
石群擰眉,“一個殺手你去入仕已是……”
黑色的人影在涼亭上倒掛下來,淡淡一句轉掉了石群注意。“高老大竟當真讓你走?”
雨水落在他身上,還未觸及,就已被內勁蒸發。
薑穆回他, “高姐不常拒絕我們的要求。”
葉翔從涼亭上翻身下來,靠著紅色的亭柱,“她是慣常不會拒絕你的要求。”往日隻要小何衝她一番賣乖耍寶,高老大就會同意。他可算占了一個年紀小的便宜。
“小孟他……”
石群拂開了周圍一些殘竹,示意了下不遠處江邊停著的竹筏。“那裡。”
小孟本來還有高姐吩咐的任務,今日特地過來送他。
孟星魂鬥笠蓑衣,從竹筏的船艙探出頭來,遠遠朝他們招了招手。
薑穆戴好鬥笠,走上竹筏。
孟星魂解下身上蓑衣遞給他,“你內力薄弱,帶著,莫受了風寒,倒是可沒人管你喝藥。”
“多謝。”
孟星魂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這些日子他都忙著刺殺孫玉伯的任務,沒時間探望小何。葉翔說他已長大了他一直不信……小何他果然已經……不再意氣用事。
薑穆看清他的詫異,也不以為意,笑道,“之前小孟救我一命,還尚未道謝。”
“不必。”孟星魂冷冷淡淡回道。有朝一日小何突然變得客氣,反而讓他覺得有些無所適從。
“仇也許可以不報,但恩情還是一定要記下。”
葉翔忍不住道,“……誰教你的亂七八糟的。”都二十年了,還不懂殺手慣常沒有恩仇,隻有金錢和利益的交換。
薑穆道,“我突然明悟的。”
“假的。”石群道,“江湖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不講道德和情理。你記住了?”
薑穆微微一笑,既不讚同也未反駁。
葉翔把一個小包袱遞給他,“一路小心。”
“保重。”
孟星魂道,“一路順風。”
“後會有期。”
石群將腰間的玉笛解下遞給他,“再會。”
薑穆也不推辭,“再會。”
一葉扁舟就在淅淅瀝瀝的細雨中消失在煙波浩渺之中。
孟星魂已經離去。
葉翔拍拍石群的肩膀, “也不要太過擔心了。小何心中有數。”
雨水落在江麵,激起無數漣漪。
“……”石群望著江上漸漸消失的影子,深深歎了口氣。若不是此番回來小何差點人都沒了,他也不至於如此。
“他不要緊麼?”武功如今那樣差。
“你也說了,尋常人動不了他。”若連那心思深沉的律香川也能被他的笛音攝住,那麼天下能動他的人,就是鳳毛麟角。
……
臨安府富庶無比,街頭店鋪鱗次櫛比。但看繁華熱鬨的臨時行在,的確想不到宋金之戰所帶來的稱臣賠款那許多條條框框。
街頭臨時圍成的看台上,百戲藝人正在表演。
即使夜色漸落,街上車馬仍舊絡繹不絕。
走過鋼絲之後,又是吞刀吐火,贏了勾欄之外的看客一片片叫好。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台上的技者迅捷的爬上高杆,站在高處,悶了鬆香粉,呼朝手中的火把吹去,帶出一條蜿蜒的火龍。
火焰從空中飄落,像是小型的煙火。
“好!好啊!”
台下看客鼓掌,一陣喝彩。
長街彩燈常明,舞獅百樂傀儡戲叫賣不斷,場麵熱鬨無比。
薑穆坐在茶鋪外臨街的木桌邊,正對著就是百戲雜技的看台。
夜幕下的臨安府,繁華熱鬨,人潮人海,完全看不出宋是一年之前訂下和約的那位賠款方。
臨安愈是華麗,越是襯的北方與金接壤戰亂之地淒慘。
宋雖積弱,但在貿易文化方麵卻相當發達。後世史書往往記載了宋兩代無數失敗的戰役,而少談它的經濟繁榮。在某方麵來說,宋的賠款對它整個朝代的收入而言,不算巨大。相對於南北對峙戰爭所耗的軍費糧草輜重人命而言,賠款稱臣的確已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自靖康之變後,南北之間關係越發緊張。金對宋廷皇室過於趕儘殺絕欲亡宋偏偏又無法一朝一夕做到,金欲滅宋一統天下,宋欲北伐收複失地,長年累月大小征戰導致二者積下深仇大恨。後北方蒙古日盛,金朝末帝曾遣使聯宋言明金宋之間已是唇齒相依,一旦金亡,蒙必攻宋。可惜當事官家置之不理,欲雪靖康之恥罔顧風險,終至金宋接連覆滅於元。
現今自然還至大宋徹底滅亡之時。薑穆從前也曾不止一次經曆過這個年代,他對於這片土地的每一段曆史,都是心中有數。唯一的區彆在於,作為非人類時,往往他被各方禁止直接插手人界事務,而如今作為局中之人,他有足夠的理由作出決斷。
要薑穆選擇,他其實往往偏向於漢廷政權。作為後來人,倒並不是他對於女真蒙古靺鞨之流有何偏見,但無數曆史事實也的確證明,漢皇室平均的包容力和寬容度遠強於其他。
同為當權者,漢族治下的其他民族多采取羈靡自治政策,而一旦其他民族當權,往往分三六九等,基數最大的漢人最劣。
元如此,清同樣如此。誠然某一方麵而言,他們在軍事或是政治上表現出強大的力量,多有彪炳史冊的強悍鐵騎。但是……對於人世最普通的百姓而言,隻有漢族貴民的文化有利於他們的生存。
時人奉行忠君愛國。薑穆眼中,也是愛國忠君。君王受民之禮,故擔民之望。這是責任。神明受民香火,則護佑一方。君王受民供奉,則護臣民太平。君王失德,有不如無。
二十年前官家以莫須有之罪殺主將訂和議,前些日子大散關西下采石磯才爆發了一場大戰,宋險勝,雙方軍隊拉鋸相持,軍費軍糧及人事都成問題,宋帝提出議和,兩方正就協約內容扯皮。
薑穆的目標就在那裡。
他想到了葉翔給那封厚重的信。看過後,火化了的超長名單。
其中有與江湖勢力牽扯不清的,有剛硬正直眼底揉不下一粒沙子的,有兩麵三刀口蜜腹劍的,有賣官鬻爵貪腐跋扈的,甚至還有重金請過葉翔刺殺對手的老顧客……
這一手資料比薑穆自己準備的還要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