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群靠著樹乾坐直了,低頭問他,“壽州糧種情況如何了?”
葉翔道:“還算順利。孫府已經派人送來了。”
“近日江湖風雨飄搖,孫府與飛鵬幫正是鬥得狠烈,凡事還是小心一些。”
葉翔點點頭。猶豫了會,他問,“最近……可有小孟消息?”
“沒有。”石群自樹上跳下來。“小孟的功夫你我都清楚,他真心要藏起來,高姐也未必找得到他。”
“高老大找他了?”
“開始時找過些時候,如今……”他扭頭看一眼前堂,“你看她還有心去找麼?”
葉翔隨意倚著走廊欄杆上坐下來,不語。
“雖不知你與小孟都什麼想法,不過你可以放心,小何不會讓高姐亂來的。”
“我自然知道。”過了會,葉翔笑了下,“我本該意外。”但說服她的人是小何,似乎又不會令人覺得意外。
石群道,“幸好。”
“什麼?”
“幸好她留了下來。”
“……何意”
“小何出手,總會是一擊必中的。在潁州大半年,從天風寨到水月山莊你可見過他有失手?”
“所以……”
“所以今日高姐過來,我所擔心的不並非高姐對他動手。”
“小何心善,也不會如何。”
“……可是,他道理說服不成也有一定可能進行物理說服。”譬如那日對上水月山莊之時。
“……”物理說服……葉翔隱約覺得他明白這個意思。似乎石群之前拖他前來潁州時,的確說過水月山莊之事。之後不久小何又帶著水月山莊“說服”潁州數十勢力。
不是聽說天風遊龍兩寨在淮水上已消失好一段日子了。
一陣莫名的沉默後,葉翔也忍不住道一句,“幸好。”
物理說服是不會物理說服的。薑穆也考慮過對高寄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無用的可能。不過失敗的可能性很小,再加上薑穆對高寄萍和律香川之間交易了如指掌,情理不通還有利益……所以也沒有使用物理說服的機會。
命途裡高寄萍為了快活林的地契與律香川合謀奪取孫府,接受來自律香川的刺殺孫玉伯的委托,同時也作為律香川和屠大鵬之間接頭人而存在。汲汲營營費儘苦心,最後人走茶涼。高寄萍得到地契,卻自殺而亡。
薑穆見過孫玉伯,也見過了萬鵬王,相較於這二人,律香川和屠大鵬的確欠缺些許胸懷,薑穆也不覺得二者是適合的繼任者。孫府飛鵬幫同在江湖,勝負如何薑穆並不在意。但已知律香川失敗的情況下,薑穆還是願意拉高寄萍一把。
他念著何方的情分,也希望高寄萍能念及何方的情分。
世上真正要以喪心病狂來形容的人,少之又少。誠然,沒有人能輕易決斷他人的生死,對於律法的執行者而言更要謹守這個規則。但畢竟,薑穆不再僅僅是作為江少白而存在。秩序發展之世,總會有些人以各種名義鑽了律法漏洞。年輕人小打小鬨無妨,但真正無可救藥的,薑穆也不排除自己會協助萬年難遇的幸運兒提前走向轉生。
……
老伯的態度何時開始變得莫測。
律香川苦苦思索,許久,隱約推測到了半月前。
半月前潁州知州曾來此拜會。潁州方向與孫府南轅北轍,潁州知州無論如何不該到此處來。
本以為隻是因淮水盤龍寨截糧之時而來……但如今……
律香川眉間隱隱流露出些許陰翳之色,回頭瞥過身後跟著的八艘糧船,神色越發難測。
若僅是送糧,孫府上下有的是人手,何必要他親自前來。
孫府與飛鵬幫戰勢已是一觸即發,如此緊要之時,老伯卻將他支開了。
是懷疑他了?
不錯……否則馮浩不會在孫府毫無跡象的失蹤。
可恨當日他去調查韓棠之事,未留在孫府……究竟、究竟是何原因!他們之間說了什麼?為何就這麼簡簡單單,又讓老伯起了疑心!
遠遠看到人來人往的碼頭,律香川調整了下麵色,作出一副謙和的姿態來。
潁州知州?區區一個州府,快活林殺了不知凡幾,也值得過來一探?
若是潁州知州給的把柄,那麼,老伯特地派他前來還糧,又有何深意?
究竟隻是試探?還是當真要他與之生死較量一番?
思緒紛雜間,行船已到了碼頭,律香川深深出了口氣,抬腳出了糧船。
船上糧食一石一石轉到碼頭的馬車上,官家一邊招呼著府中衙役帶了些人送糧去糧倉,一邊招呼律香川幾人前往州府。
沿途集市熱鬨無比,律香川露出和善的笑,“早聞潁州州府煥然一新,民眾和樂,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江湖傳聞潁州州府英明遠見愛護百姓,名不虛傳。”
在潁州,誇彆的不知結果,但誇知府,一定是沒毛病的。管家聞言,麵上笑意越發真切,“蕭大人心係黎民,清廉公正,仁善無私,自然是好的。”
律香川:“……”正常情況下,難道不該謬讚謬讚嗎?……
索性他遊走江湖多年,什麼樣的人都見過。管家出人意料的自誇隻是讓他意外了下,律香川抬手輕咳了下,試探道,“手下弟兄無知,拿了官家的東西,此番老伯令香川前來送還,也有致歉之意。不知貴府蕭大人可有心儀之物?香川匆匆前來,備了些薄禮,隻不知合心意否。”
管家捋了捋他的寸長胡子,笑道,“公子肯來,貴府的心意大人就清楚了。我家大人隻愛治下平和,潁州城蒸蒸日上,大人便很開心。至於其他……大人其實並不在意這些虛禮。”
律香川笑道,“難怪您說蕭大人公正無私。”暗地裡又冷笑。活了二十八年,他但真沒見過不為財色所動的。
不為財色所動的薑穆坐在書桌前,對著紙窗陽光,批核著積沉了十多年的案卷。
再往前翻,甚至二十年前的案卷還在卷宗房裡安置的亂七八糟。隻是過了追審年限,加上近七八年的尚未審完,二十年前的尚在落灰。
卷宗的紙已泛黃了,一頁一頁翻過發硬的紙,許多墨色也變得淺淡。這倒不是最難的,難得是有些墨色未乾時便合了案本,致使暈染難以分辨。
回頭得讓管家給府衙師爺文書置辦一批好墨才是。
薑穆捏了捏眉心,提著毛筆沾上朱紅,尚未落筆,管家來傳,說是孫府送還糧種的人到了。
薑穆斂袖,放下筆,合了案卷,“人呢?”
“稟老爺,前堂呢。”
坐的時間久了,站起來有一瞬間腿麻,似乎都能清晰的感覺到淤塞處血脈的重新流動,薑穆扶著椅子緩了下,“……走吧。”
石群陪著高寄萍去了書堂,葉翔出門去查昨日客棧被砸之事。從卯時至巳時都抓不到個人來換班……就這具身體的情況而言,每半個時辰停下來外出走走為宜,但穎壽二州積壓的陳年舊案太多,實是停不下手。畢竟沒人知道朝廷那群人何時會給潁州州府又來一紙調令。
即使有武功底子在,薑穆也能感到一年翻了十年案卷,眼睛能漲一百度,看人隱約已經帶上了柔化濾鏡。
每逢此時便不得不感歎,與人族相比,多數非人族的體質當真是令人望塵莫及。
待走到前廳,隻消一眼,便調起身體原本不可散去的情緒。痛苦,怨恨,咬牙切齒,甚至仇恨之下隱隱畏懼,薑穆的腳步都為之停滯了一下。
這種感覺遠更勝於生理上的麻木。
何方未死,律香川也未至山窮水儘,總有相見重逢,薑穆其實也不意外。隻是孫府人才濟濟,孫玉伯在偏偏此時派他過來,令人深思。
嗯,此人可謂是何方此生最大陰影。
隻因某種程度上而言,原本的何方,正是死在他的手中。
來人隻微一瞥見官服影子,便相當有禮地拱手微拜,“在下律香川,特奉老伯之命前來送還糧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