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的留雲眼神相當好使,帶著小夥伴呼啦啦撲了過來,“蕭叔叔回來了!”
薑穆蹲下身來,笑著為她拍了拍裙角的土,“長高了啊。”
他看到收留在書院的孩子們,一年多不見,都長大了,初來時的消瘦已看不出什麼。
潁壽安定,半點沒受到北方亂局的影響。
很早他就清楚,高寄萍的才能,不會局限於快活林。
薑穆有意要趙惇在書堂多呆了兩個月。
趙惇十七,與最初收進書堂的那群孩子年紀相仿,少年意氣,倒很快便圍成一團。
薑穆也不希望趙惇心中尊卑之彆太過嚴重。作為中古一位帝王,有,可以。但需適度。
對於一個皇帝來說,日後臣下有才心係百姓便是朝廷之幸,是男是女出身門第都沒有影響。正如薑穆從前對陸務觀所言,將外在表象看得過重,隻是埋沒花木蘭而已。
適應氣候之後,便將書堂適齡學子及趙惇都安置軍營去了。
或許他們不一定必須入戰場,但至少,他們要清楚,戰爭究竟意味著什麼。
無論人族或是其他靈族,戰爭所帶來的死亡,都是難以逆轉的。
沙場殘陽如血。
薑穆回來的時機不錯。
柳旭已整頓軍營準備北上,葉荀香柳巽等人受命往返潁州押運糧草。
趙惇終是忍不住,要前往前線。
他一去,書堂十六七的少年人就沒有能忍住的。
相較於趙惇幼年安樂,其他人都是南北分裂的直接受害者。
世上無人能比他們更厭惡戰爭。正因如此,他們無比想要結束這般局麵。
薑穆並未阻攔。
他取了潁州鐵匠研究大半年才琢磨出鎖子甲給他們,然後親自送他們入軍。
飛雪之時,又收到辛年輕人的如夢令長詞。
說是他隨虞公到了陝川,如今已看到長安了。薑穆算了算時間,便也回了一首,說潁州這裡他們應該到了汴梁城下了。
辛年輕人收到信時,殘陽西斜。城樓之上遙望西風,熱淚縱橫。
城池殘破,滿目瘡痍。當年若無胡虜將這金玉之地肆意踐踏,故裡長安何至於此!
這本該是大宋天下!
長安洛都,終能重歸華燈之下。
正如九州分裂,終將合一。
一年,戰事完全消弭。
分裂百年的局麵就此結束。
期間無數城池,甚至未打,僅是拉去軍隊城下擺開陣勢,城門自己開了。
城中百姓夾道相迎。
故土重還,舊辱如今終得雪洗。
陝州由辛帶領,軍將激進,進城之時金人死傷者多。潁城這邊因著柳旭為將,薑穆又有心壓製,倒沒人做出虐殺金民之事。後因兩方治安對比強烈,薑穆又兩三道勸文送去,辛便忍了恨約束了部下許多。
朝廷以臨安陪都,時隔多年重遷開封。
大赦天下。
開封論功行賞,正式確立趙惇太子之位。湯宰相親到潁州來召薑穆回京,升觀文閣學士。
薑穆帶著未來五年發展計劃書去了汴梁。繼承自先祖的杯酒釋兵權的儒雅,宋朝皇帝大都文質彬彬,當今官家也同樣。相對於秦皇漢武,那必定是宋帝更好相處。
有些意見不同,他也不會輕易傷及大臣。薑穆與他都相當的了解對方,他的文書從不觸及他的底線,而他的詔令也從不影響他的決心。
官家總是覺得,恐怕大唐太宗與魏征之間,也不比他們和諧。因蕭文瑜不是剛直極諫的魏征,而他也不是唐太宗。政見不同,官家不會先斥責,而文瑜也從不撞柱,每每都是耐心的勸解,分析局勢。
得遇蕭文瑜,如劉備之遇孔明。
五年光陰轉瞬即逝。
宋廷出了當朝第一位女性提刑官,名喚陳翠,短短三月查明舊案百起,一時風頭無量。
江淮兩岸經濟發達,重歸多年前碼頭摩肩接踵之情景。南來北往奇珍異寶,都能在此地榷場草市一觀。
潁州正式立下觀瀾書院,孫教習榮升第一任山長。此書院後來居上,短短十年間,門生遍布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此後百年間榮提第一書院名號。
潁州,壽州,臨安,長安,汴梁,洛陽等先後設立衙署,專業處理江湖朝廷摩擦,孫府飛鵬幫成了重點照顧對象。順帶在各地推廣新糧種植,因後又添燕京,廣城,並稱八方衙署。
高寄萍出任大宋第一任婦幼聯盟盟主,畢生追求於男女之間的公正。世人往往重男而輕女,高與觀瀾書院相約,改快活林為長平鎮,收留被遺棄殘害的女嬰難以計數。
石群授同進士出身出任潁州知州,凡蕭瑾之法照行不變,又留下一出蕭規曹隨之佳話。此外心力則大多去回護觀瀾書院和長樂鎮了。
夾在潁州與朱仲晦之間的陸務觀,時常覺得自己比戰時還要頭疼。朱仲晦要求三從四德以夫為天,而潁州州府那邊提倡巾幗不讓須眉,為此掐架掐的不得消停。
此番論戰直到後來長樂鎮那些棄嬰長大,文武政法碾壓朝臣時才漸漸落幕。
薑穆兢兢業業又三年,算了算自己的年紀和壽命,想了幾日,脫掉官服,上書乞骸骨了。
雖說身居高位,為百姓謀福祉,更易得功德圓滿。但越是人緣複雜,越是牽涉因果,良緣便罷,隻怕孽緣一生,反而折損明光之修行。
官家暗暗挽留數次,心知無論如何再留不住了,忍痛同意。
薑穆自生死無常時來臨,今見得天下太平,總算是心感稍慰。——至少如今出門不至於經常遇到路邊行走被江湖人砍一刀的事了。
留雲尋逸……是送予天下最後一禮。
五年瞬息而過,帝王禪位,為太上皇,趙惇繼位,改號安平。
自蕭瑾離任後,朝中少傅一位閒置多年。如今又加封,卻是個弱冠少年,而且目盲。
出現之時,朝中多少質疑。等他教導原本並不安分的新任儲君一路朝著當年皇帝與蕭文瑜相處的方向發展時,眾人再無疑問。前太子,當今陛下擠兌湯思退時的情景,如今想來依然曆曆在目。
何尋逸,史冊有載唯一一位目盲宰相。
處事理政之嚴謹態度,比之師長蕭瑾,有過之而無不及。
昔日潁州小紅馬已經長到二十,年紀已大了。
旅人穿著身灰藍色的長袍,腰間掛著碧色的竹笛,牽著紅鬃馬路過。
多年發展,大宋在籍人口翻了兩倍。連這樣的海邊邊陲小鎮如今也是車水馬龍,人流不絕。
一路踏遍山川風光,沿海南下,薑穆偶爾也會進城鎮歇腳。
每一世,九州天地,似乎都有些不同。
也許轉生的年代相差太久,江淮水路三五百年就改道麵目全非,無名山川也是此起彼伏沒有定數。
蒼雪清風,瘡痍血戰,花好月圓。薑穆也曾親眼看過這片天地天災人禍中每一次蛻變,不止一次。
廣袤土地上的人族,總有著同樣仁德的胸懷。也許偶有環境之下的陰暗,但安平之世,大都是知足常樂。
九州天地如此,生靈亦如此。進能鐵馬兵戈金甲,退則小橋流水人家。
每一遭經過,都有不同感悟。
不變的,唯有越過萬載相知共處的熟悉。
正打理酒樓的孫蝶看到街頭人影,下意識去拉了孟星魂一把,“星魂,你看。”
街上人來人往。青衫人似在人群中,又似在紅塵外。
溫文儒雅。一看便不像是偏遠小鎮生人。
孟星魂定睛一看,一時無言。“……小何……”
是他麼?似正是他。
擁有著淺色的瞳仁,一眼映著人世光影浮沉。
時間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隻一眼看去更加穩重成熟。
孫蝶有些驚訝,她從未聽孟星魂有過這樣的朋友,“你認識?”
那人轉過頭,正對上二人。
好看的眼睛略過無數來往行人,倒映出他們的麵容,目色柔和。
似是有意看望,又似一時偶遇。最後他微微一笑,拱手長揖,一人一馬,於攘攘人群之中走遠。
靜謐無聲。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