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 寒冷乾燥的冬日本身就是最好的保鮮手段,所以人們經常會一次性做許多主食,隨吃隨取, 非常方便。
上次蒸的奶香餑餑還剩下幾隻,孟陽一早就把它們裝在乾淨的棉布口袋中,高高地吊在房梁上,口袋和繩子連接的末端還穿著一個竹片編製的小鬥笠一樣的罩子。這麼一來, 就連最刁鑽最討厭的老鼠都無法逾越,隻能眼巴巴看著了。
果醬隻能空口或者泡水吃嗎?孟陽可以以實際行動告訴彆人,並不是。
他取下來四隻奶香餑餑, 放在小籠屜裡熱了會兒。不多時,原本堅硬如磐石的餑餑就在水蒸氣的溫柔撫摸下,重新變得蓬鬆柔軟有彈性。
籠屜剛一打開, 積攢多時的白色水汽便洶湧而出,在火爐上方形成一大團蘑菇一樣的白雲。
然後白雲漸漸散去,終於顯露出下方隱藏的真相:四隻圓滾滾的白色小饅頭正乖巧地趴在裡麵呢。
輕輕用手指一按,光滑的表皮就會凹陷下去,而當手指一拿開, 它又會倔強地頂回來。
怎麼樣, 奈何不了我吧?散發著牛奶香味的餑餑得意洋洋道。
把它們從中間平著剖開兩層,在夾層中均勻地塗抹上酸杏醬和山楂醬。帶著濃濃牛奶味的熱氣不斷侵蝕著果醬凍,使它們重新變得柔軟而富有水光, 原本被嚴寒封鎖的酸甜味也隨之蘇醒。
水果香,牛奶香, 麵粉香, 三股截然不同的香氣互不相讓, 在嘴巴裡你追我趕, 鬨了一場之後,卻又決定和解,於是轟然結合出一股濃烈的全新的美味。
白星貧瘠的文學修養和匱乏的語言已經完全不足以應付眼前的場麵,她陶醉在全新的美味搭配之中,卻絞儘腦汁也想不出可以形容的詞語。
怎麼還能這麼吃呢?
怎麼就還能這麼好吃呢?
有人替我溫柔梳頭,有人幫我精心烹飪……我怎麼這樣幸福呀?
幸福來的太多太快,讓白星甚至忍不住生出一點惶恐:我真的可以這麼幸福嗎?
但一切卻又清清楚楚擺在眼前,讓她知道不是夢。
吃掉兩個夾著果醬的奶香餑餑之後,白星終於忍不住發出源自靈魂的疑問:“你怎麼會做這麼多好吃的東西啊?”
這雙手是被神仙摸過嗎?
孟陽的眼簾飛快垂下,黑壓壓的睫毛暫時擋去眼中神色。
片刻後,他抓了抓頭發,抬頭笑道:“這個嘛,可能是因為我愛吃吧!”
但這話是虛假的。
世上絕大部分事都需要經曆,有那經曆才能夠想象,一個人若沒有見識過外麵的世界,頭腦空空,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什麼來的。
就如同一座空中樓閣,縱使想的再如何絢爛多彩,可若連穩固的根基都打不成,何談建造?
孟陽會有今時今日的手藝,一多半源自於童年記憶中的味道和畫麵,另一半則來源於博覽群書時獲取的信息。
他有閱曆,也有見識,自然能夠舉一反三,做什麼都信手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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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懸掛在天空上的仍然是一輪月牙,但是星星格外多格外亮,像被老天隨意拋灑在黑色幕布上的珍珠。
白星再一次翻上房頂,點燃小獅子燈籠,久違地仰望天空。
義父說人死之後會回到天上去,每當想他的時候,隻要抬頭看天就好了,所以白星想要給他看看自己的新辮子,她很喜歡呐。
桃花鎮的深夜靜逸無聲,唯有無數璀璨的星子交相輝映,靜悄悄地釋放著屬於自己的美麗。
有沒有人看,又有什麼要緊呢?我依然美麗啊!
聽說它們來自浩渺無垠的宇宙,穿越千年萬年,最終來到這一寸土地。
義父覺得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比星星更璀璨更永恒,所以他給撿來的女嬰取名為白星,希望她可以像天空中的星星一樣,遠離塵世的悲痛哀傷,永遠閃閃發亮。
有人說星星像珍珠,可白星沒有見過珍珠,聽義父說是一種圓溜溜的珠子,產自海邊或是大湖之中,深山密林之內是很難見到的。
最叫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那珍珠原本是某種貝殼不小心吞進去的一粒沙子,夾在軟肉裡很痛很痛。
然後貝殼會因為疼痛而哭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它們的血和眼淚包裹著沙礫,一層又一層……最終那些曾經毫不起眼的沙子,就變成了圓潤美麗的珍珠,身價倍增。
當時白星覺得很奇怪,卡在軟肉裡多麼痛呀,它們不會吐出來嗎?
義父也被問住了,摸著她腦袋想了會兒才說,大概是不會的吧。
她從未見過珍珠,也想象不出來一顆圓溜溜的小珠子,能好看到哪裡去?更想不明白為什麼那些東西會那樣貴?
分明辛苦的是貝殼呀!
她替那些貝殼難過。
料峭的北風嗚咽著卷過房頂,將小獅子吹的瘋狂擺動起來,冷不丁一瞧,還以為活過來了呢。
白星愛憐的摸了摸它的小腦袋,反手抽出背上的布包抖開。
她開始擦刀。
刀鋒很窄,雪亮,像月光下的一泓冰水,透著冷冽的寒氣。
這把刀已經許久沒見過人血了,作為一名刀客,聽上去似乎有些悲哀,但白星卻覺得很好。
不管是她殺彆人還是彆人殺她,隻要見血,必定會有人死去。
而死亡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寒風的力度更大了些,她將短棍和短刀連接在一起,另一隻手提著小獅子,一個鷂子翻身躍下房頂。
她把小獅子掛在一旁枯萎的柿子樹上,然後乘著如水月色開始練刀。
雖然是姑娘家女兒身,但白星的刀法卻走陽剛威猛的路子,大開大合,配合著她先天優勢帶來的詭異身法,當真令人難以抵擋。
刀勢漸猛,初始還能看見刀的痕跡,後來就漸漸變成一團銀光。
那刀鋒刺破空氣發出嗚嗚咽咽的響聲,一時間叫人不能分辨究竟是這刀風更冷,還是北風更烈?
小獅子也被這刀鋒帶起的氣流刮得瘋狂搖擺,燈火閃爍,在牆壁上映出燈籠壁上的祥雲圖案,恰似一隻雄獅在雲間奔跑,好不威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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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五天就是冬至,孟陽開始把更多的時間花在製作燈籠上,以準備這筆大買賣。
冬至過後很快就是除夕,除夕過後馬上又是元旦,元旦又連著上元節……在這一連串節日的催促下,人們是很願意多花點銀子采買幾隻漂亮精致的燈籠增添年味的。
若是順利的話,接下來賣燈籠掙的銀子可能比他一年到頭寫話本還要多得多呢!
等攢夠20兩銀子,他一定要暫時離開桃花鎮,出門看看!
那些未知的世界是多麼遼闊,多麼令人心馳神往呀,光看著前人們在話本遊記中的描繪,就足夠令人陶醉了。
他想要攀緣高山,想要暢遊大海,想去看令白姑娘又愛又恨的江湖……
隻是這麼想著,他就渾身充滿了乾勁。
白星對一切陌生的事物都有著濃烈的好奇心,在圍觀了一段時間之後,就開始毛遂自薦,要求打下手。
孟陽也沒有客套,琢磨了一下,大膽把劈竹片和打磨這些零碎的活兒交給她:她玩起刀子來簡直熟練得嚇人!
好像指間拿著的並不是什麼鋒利的刀片,而是本來就長在身上的另一節手指一樣,靈活精準的不可思議。
普通的四角燈籠滿大街都是,既不打眼,又不容易賣上高價,孟陽便隻做精致些的十二生肖。又因明年是豬年,剪窗花小豬仔燈籠做了二十隻,其餘十一種生肖的都隻有十隻。
隻要固定下來款式,哪怕數量多一些也很省事。他把各個細節的尺寸都確定下來,然後取相應數量的紙張摞在一起整體裁剪,搭建框架所需要的竹片也是大同小異,剩下的就隻需要組裝和單獨彩繪了。
正所謂熟能生巧,做一百隻同樣的燈籠,遠比做五十隻不一樣的燈籠更省時,更快捷。
白星聽他要做這麼多盞燈,難免有些不解,“那廟會的地點在距此十多裡處,這一百多盞燈籠,你要怎麼帶過去呢?”
就算能帶過去,又怎麼擺呢?足足一百三十隻,都夠掛滿一條街了!
孟陽得意一笑,當即取過一隻已經做好的小豬仔燈籠,將底部交叉固定的兩支長竹簽取下,然後雙手輕輕一捏,原本圓滾滾的小豬燈籠竟瞬間變成了一副扁平的紙片!
嘿嘿,沒想到吧?
裡麵有機關!
因為過度驚訝,白星直接站了起來。
何等的巧奪天工呀。
她忍不住拿過那隻小豬仔來反複的看,發現它的所有關節都像小獅子一樣,可以搖擺,唯獨小豬肚皮底部有兩根相互撐著的長竹棍,既是燭托,又是固定整體大骨架的支柱。
隻要拔掉這兩根,原本很占地方的燈籠,立刻就會變成幾張堆疊在一起的竹框紙片,輕輕鬆鬆就能拿走。
白星反複拆裝幾回,讚歎不已,嘖嘖稱奇。
“如此一來,不要說一百三十隻燈籠,就是再多些也無妨呀。”孟陽輕鬆道,“到時我隻需要立一根木杆,單掛十二隻燈籠供人觀看,誰若想要什麼樣的,直接從包裹裡取新的就好。”
他已經提前問過了,因為王大娘家裡新添了小孫女,大家都不舍得撇下她出去逛街,所以並不會參加廟會,自己正好可以再借她家的小毛驢和驢車用。
白星恍然大悟,不由肅然起敬,“這也是書裡說的?”
孟陽點頭,“算是吧。”
書裡可不講怎麼紮燈籠,不過這種事看多了,琢磨透了也就會了。
一通百通嘛!
他取過十張紙鋪好,才要下剪刀裁剪時,卻忍不住往白星頭上瞧了幾眼,“白姑娘,你的手藝真好呀,這頭發編的跟王太太的手藝幾乎一模一樣。”
白星忽然沉默。
孟陽好像隱約意識到了什麼。
他想到一種可能,試探著問道:“呃,你該不會昨天晚上就這麼綁著辮子睡的吧?”
白星點了點頭。
編辮子真的好難啊,她今天想了一上午,都沒想明白到底應該怎麼弄。一旦拆開的話,又要回歸原貌了。
孟陽真誠地發問:“不硌得慌嗎?”
白星猶豫了下,還是認真點頭,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很小很小一條縫隙,“有那麼一點點。”
然後她又馬上補充道:“不過隻要趴著就沒事了。”
捕獵本來就不是什麼輕快的活計,許多時候為了等待出手的最佳時機,獵人需要在大樹上、雪窩裡、草叢中等各種各樣危險或難以忍受的地方長時間等候,無聲忍受蛇鼠蟲蟻的滋擾。
隻不過是趴著睡覺而已,算得了什麼呢?
孟陽:“……”
他眨巴著眼睛,有點不太確定的問:“可是編辮子這種事不是很簡單的嗎?看一看應該就會了吧?”
何苦要如此為難自己呀?
白星:“……”
她雖然沒有開口,但整個人都在散發著一種混雜著哀怨和嫉妒的情緒。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孟陽忙捂住嘴巴。
過了會兒,他又將功補過的說:“沒關係的呀,你不會我可以教你啊,真的很簡單的。”
白星幽幽瞅了他一眼,勉強同意了。
畢竟趴著睡也不是長久之計,因為總要洗頭的呀。
有人幫忙之後,速度明顯提升。最近孟陽幾乎每天都要花將近一個時辰在這上頭,可今天才過了大約一半,就已經趕上了昨天的進度,真是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