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光明退散, 黑暗降臨,繁星占據墨色的夜幕,熙熙攘攘的小鎮重歸於寧靜, 白星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有許多天沒想起過義父了。
或者說自從來到桃花鎮之後,她一個人跑到屋頂上仰頭看天的次數就越來越少。
江湖中充斥著熱血和刺激,但偏偏是那樣的孤獨和冷漠, 它就像傳說中無儘頭的大海,無休止地潮漲潮落。每天都有新人來,每天也有舊人去, 熱鬨終歸是彆人的,誰與誰都不相乾。
當潮水退去,喧囂的沙灘重歸於平靜, 什麼都剩不下。
而這小小的桃花鎮啊,卻好像是獨立於江湖以外的另一方天地。
小小巧巧的,看似一個個方格子式的房屋彼此獨立,但相互間卻總有一道道看不見的絲線相連,難分難舍。
在這裡住的大多是普通人, 沒有腥風血雨, 沒有恩怨情仇,有的隻是每天開門柴米油鹽醬醋茶,終其一生婚喪嫁娶四件事……他們的生活在江湖客看來平靜的近乎乏味。
但偏偏就是這樣平淡枯燥的生活, 卻讓白星流連忘返。
那些平淡的生活,那些鄰裡之間簡單的交談, 那些浮動在空氣中淡淡的煙火氣……甚至是街邊小販為了一根蔥、一頭蒜討價還價, 都成了人活著必不可少的養分。
她就像一塊乾涸的絲瓜瓤, 一段龜裂的老樹乾, 從開始踏足這一寸土地開始,就在拚了命的汲取空氣中每一絲養分、水分。
這算是好事嗎?應該算的吧。
因為當一個人不再對任何事情產生興趣時,就意味著他的心已經悄然死去:那將會是多麼可怕呀。
但同時她又有點矛盾:既渴望,拚了命的想要靠近;又恐懼,擔心上癮後難以擺脫。
當一個江湖客有了如此多的向往和牽掛時,他的刀鋒必然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淩厲。
可是義父以前又曾經說過:“君子以義取勝,仁者無敵。”
他曾經輕輕撫摸著小姑娘毛茸茸的腦袋,眼神慈愛地道:“殺人的刀的確了不起,但天下沒有一種招式,能夠強過守護的刀……”
但是白星不明白。
不是說天下武學唯快不破嗎?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嗎?
若一名刀客一味防守,又怎麼能夠天下無敵呢?
當時她是這麼問的,義父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他好像隻是笑了笑,把自己抱在腿上捏了捏臉頰,輕聲歎道:“有的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懂,或許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可惜他沒有等到那一天,而白星直到現在也還不太明白。
她時常感到羞愧,又有些著急。
想到這裡,白星徹底睡不著了。
於是她重新燃起小獅子燈籠,裹著厚重的皮裘,再一次爬上房頂尋求答案。
與白天稍顯陰霾灰暗的天空不同,冬日的夜空分外明朗,每一顆星星都如此璀璨,好像情人的眼睛。
浩淼的宇宙無邊無垠,高聳的天空不可觸摸,將一個人襯托得多麼渺小啊!
白星揚起頭,任憑寒風吹亂長發,癡癡地看。
朦朧的月光下,她看見了七顆星星組成的勺子,也看見了勺子頂端那顆格外明亮的北極星,隻是分不清究竟哪一顆是義父。
或許就是頭頂上最亮的那一顆吧,她想。
她忽然有許多話想傾訴,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
其實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分彆呢?
義父已經不在了。
白星甚至忍不住去想,如果義父還在,他會不會有機會來到桃花鎮呢?
如果他們父女倆一起過來生活,又會是怎樣一種情景呢?
他會給自己炸丸子吃嗎?
但沒有如果。
世事啊,總是如此無情!
死去的人已經死去,而活著的人終將繼續。
白星曾無數次敬活著的人,敬活著的每一天,可來到桃花鎮之後,卻發現這裡的人早已在身體力行。
他們雖然沒有說出口,但確實是這樣做的呀……
多麼可敬又可愛的人們啊!
白星就這麼坐在房頂上胡思亂想,直到被遠方一聲公雞清啼打斷思緒。
天要亮了。
空中有白色的霧氣彌漫,偶有微風吹過,仿佛天女抖動薄紗,如夢似幻。
屋簷上、枯草邊,都鑲了一層厚厚的白霜。
白星一整晚都像雕像一樣蹲坐著,自然也難以幸免:她的眉梢眼角甚至都結了厚厚一層霜呢!看上去整個人都像一座冰雕。
不過她身上的皮裘連關外的風雪都能抵擋,中原這點寒意又算得了什麼呢?
燈籠裡的蠟燭早已燃儘,隻剩下小獅子還在雀躍著,迎風擺動。
白星活動下稍顯僵硬的四肢,有亮晶晶的霜花隨著她的動作剝落,在空中翩然起舞,悄然融化,就此結束了短暫又絢爛的一生。
她剛要下地,卻忽然聽到一陣刻意放鬆了的腳步聲漸漸逼近,最終停在自家門前。
有人!
悉悉索索的細微摩擦聲響起,似乎有人在門外動作著。
白星略一沉吟,乾脆微微弓起腰背、踮起腳尖,從房頂就著牆頭一陣疾走。
路過大柿子樹的時候,她還順手把小獅子掛在上麵:若等會兒動起手來,可彆弄壞了。
牆頭有幾棵枯草,其餘的地方落滿白霜,十分濕滑,她竟然也走得很穩當,如履平地。
她就像淩晨早起的貓兒,雖然沒有柔軟的粉紅的梅花形肉墊,但同樣悄無聲息。
不多時,到了門口,白星向著外麵一躍而下,如夜行的捕食者,將不速之客逮了個正著。
“啊!”那人沒想到會有這一出,簡直嚇破了膽子,當場跌坐在地。
是個年輕女人,聲音似乎有些耳熟。
白星定睛看去,“是你?”
是當日那個來賣蜂蜜的女人,不過今天沒有背娃娃。
那女人被嚇壞了,坐在地上好一陣抖,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白星嘖了聲,將已經出鞘的刀送回去,伸出一條胳膊,輕輕鬆鬆把人提了起來。
那女人詫異地看著她的細胳膊,顯然無法理解,裡麵怎麼會爆發出如此龐大的能量?
門口放著一個印花藍布提籃,鼓鼓囊囊的,裡麵不知放了什麼東西。
白星用下巴指了指:“送錯人了。”
她隱約覺得這個場景似乎有些眼熟,而記憶的碎片也將她暫時拉回跟鄰居相識之前的日子……
“沒錯!”那女人終於回神。
她先使勁揉了揉凍得僵硬發紅的臉,這才難掩激動道:“姑娘,當日就是你借了我二兩多銀子吧?”
那天回家之後換衣裳,竟抖出來一個小巧的銀錠子,她和男人都嚇壞了。
這麼多錢,哪來的呀?
女人思前想後,琢磨了半天,認定隻有白星有這個機會,不由十分感激。
不過她和男人都是厚道人,總覺得就這麼收人家的錢,不是個事兒。誰的銀子來得也不容易,怎麼好平白無故的拿呢?
但正如白星猜想的那樣,一家三口正是揭不開鍋的時候,男人的斷腿不能不治……
當天晚上夫妻倆都沒有睡,湊在一起琢磨這個事兒。
這簡直是近幾年遇見的最棘手的事情。
兩人都覺得既然對方偷著給,就是不想有過多牽扯推拉,貿然登門恐怕不會認賬,反倒把人家一番心意耽擱了。
而且自家此時也確實需要錢,不如就當借的,回頭補個欠條。
“等我的腿好了就又能掙錢了,”男人道,“咱們緊吧緊吧,約麼一年也就能還上了。”
等有了銀子,他們悄悄還回去就是了。
女人一咬牙,也同意了。
那二兩銀子當真解了燃眉之急,他們抓了幾副好藥,又狠心買了補品,斷腿恢複起來,果然一日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