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商議已定, 便吩咐船家在那清河縣碼頭靠岸,雖還沒往裡走,但一眼看去已覺蕭條。
他們都是北方人,孟陽幼年隨家人在江南居住時也十分安穩, 何曾見識過南方洪水?一路上想了許多, 親眼看到眼前情景難免震驚。
倒不是如想象那般洪水滔天、淹沒房舍, 但大部分路麵都有積水,約莫到腳踝上下, 水中時不時有死老鼠、爛樹葉等物飄過。許多百姓和衙役們都挽著褲腿細心打撈:天氣濕熱,若不及時清理, 很容易滋生疫病。
原本乾淨整潔的房舍都生出厚重的青綠色黴斑, 更有甚者, 乾脆冒出大叢大叢蘑菇……
本該是收獲的季節,可百姓們臉上卻蓋滿愁容, 兩隻眼睛黯淡無光,散發著名為絕望的神采。
饒是廖雁那樣萬事不經心的性子, 見了這般情景也是沉默。
三人一路騎馬過來, 汙濁的水花四濺,習慣了乾旱草原的阿灰很不耐煩這種感覺, 喉嚨裡嘰裡咕嚕就沒停過。
選了家客棧停下。
原本好大一座三層酒樓, 此時卻空蕩蕩的鴉雀無聲, 上到掌櫃的、下到小夥計,都忙著從屋裡往外舀水, 再弄一些個石塊、沙袋來堵住門口, 以免再灌水。
見有人停下,那掌櫃的茫然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發了會兒呆才回過神來, 似乎很有點不相信。
“幾位是要……住店?”
孟陽點了點頭,才要翻身下馬,卻見那掌櫃立刻擺手阻攔,苦笑道:“貴客還是請回吧,您瞧這光景……過幾日又要下雨,少不得再淹一回,倒不如去船上湊合幾宿呢。”
若在平時,有客登門自然歡喜無限,可如今?怎麼能伺候好客人呢!
掌櫃的倒是難得實在,都到這份上了,還把上門的客人往外推。
孟陽道:“實不相瞞,我們來貴寶地有事要辦呢。”
見他們執意如此,掌櫃的也無可奈何,隻不過還是反複提醒,隻道必然吃不好睡不好。
大堂裡倒是打掃的差不多,隻是仍舊潮濕,正中央一座火爐熊熊燃燒,試圖驅除一點濕氣,奈何也是杯水車薪。
掌櫃的十分愧疚,竟不肯要銀子,很有點垂頭喪氣道:“罷了罷了,空著也是白瞎了,幾位若不嫌棄,隻管住下,隻是一日三餐小店卻供不起了。”
洪水來襲,除了幾個無處可去的小夥計,其餘人等也都家去忙活,整座客棧幾乎停擺。
孟陽掏了粒銀子,“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還要勞煩您幫忙買些吃食,再弄兩個火爐和炭火……”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固然擅長廚藝,卻也不能憑空變出來。況且瞧這個樣子,屋裡隻怕也潮得能擰出水來,若沒個火爐烘烤一番,當真要憋出疹子來啦。
掌櫃的一番推辭,終究是接了,又引著他們去了二樓。
“一樓住不得人啦,三樓潮得厲害,倒是中間檔的二樓,若用火爐狠命烘一烘,卻勉強能住一住。”
說完,果然打發小夥計去準備火爐、木炭,並各色能找得到的菜蔬米糧。
因發大水,各樣物資都緊張起來,為節省炭火,廖雁便跟孟陽住了一間。
屋裡果然潮濕得很,刷著清漆的木頭牆麵上都蒙著一層水霧,用手指輕輕一劃,水霧瞬間變成水珠,水珠又凝成水流,嘩啦啦順著淌了下來。
此時整個清河縣無一處不潮濕,被褥自然難逃毒手,都軟趴趴潮嗒嗒,湊近了還能聞到一股子水黴味。
稍後三人將屋子狠命烘烤,又將返潮的被褥用熨鬥熨燙一回,灌了湯婆子烘,這才勉強坐得住了。
孟陽歎道:“咱們有銀子買炭火倒還罷了,可憐下頭的窮苦百姓家,卻又該如何是好?”
約莫半個時辰後,掌櫃的親自來送了一碟清炒綠豆芽、涼拌木耳和一碗蒸魚過來,很是愧疚道:“眼下,也隻好吃這些。”
本是各色菜蔬大量上市的時候,誰知一場洪水過後,什麼都沒剩下。好在幾年下來,本地百姓也算苦出經驗來,都會預先囤積許多豆類、乾貨,此時便有新鮮豆芽可以吃一吃。
至於魚,如今可真是滿大街都是,有時一低頭,好麼,自家客廳的積水裡就搖頭擺尾好幾條呢!正愁沒個果腹,索性撈起來吃了……
孟陽忙上前接了,連道很好,又問詳情。
一連許多天沒有客人,掌櫃的也是苦得很了,當即打開話匣子倒起苦水來。
“論理兒,若隻咱們清河縣一地,倒也不至於這麼著,隻是,唉……”
原來自從有了大運河之後,許多河流水係難免要改道,差不多每年春末夏初沿途各地都要開閘泄洪,以空出餘力來應對接下來的雨季。奈何清河縣正處於下遊,地勢低窪,上頭幾個大城一旦開閘泄洪,那些水便都湧入本地。想這清河縣也不過小小縣城,原有的水庫、河道應付早年自家的水係也就罷了,可如今突然要承受上遊其他幾座城池的,卻哪裡應付得來?
“朝廷不管嗎?”
“都說人微言輕,放到地方也是這個道理,”掌櫃的歎道,“清河縣不過小小縣城,怎麼跟人家比?左右他們一開閘就輕快了,哪裡管我們的死活!”
廖雁聽得直皺眉,“那你們這裡的官兒?”
“哎呦快彆說這話,”剛還唉聲歎氣的掌櫃的竟突然激動起來,一臉嚴肅道,“我們常大人可是個好官呐,再沒比他更操心的了,可沒辦法啊!沒銀子!他老人家恨不得把俸祿都填進去,一年到頭就那幾件舊衣裳輪換穿,補丁都不隻打了多少層……我們也算親眼看著他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可沒人理呀!
後來實在沒法子,咱們自己勒緊褲腰帶掏腰包修吧?卻哪裡湊得出這許多銀兩……”
修築堤壩需要大量的磚石和沙子,這幾樣清河縣都不產,隻能從外頭采買,光這個就是一大筆開銷。
早年倒是修過兩回,隻是後來那幾個大戶頗覺肉疼,捐了兩年就跑了,工程隻好暫時擱置。
而偏偏修築堤壩這種事情最怕半途而廢。
有句老話說得好,“千裡之堤毀於蟻穴”,說的就是務必要儘善儘美,但凡有一點疏忽大意,那整個工程便功虧一簣。
清河縣窮,每次都湊不夠修築整個工程的銀兩,又不好放著不管,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終不是長久之計。
三人跟著唏噓一回,草草吃過午飯,也不急著休息,便去街上瞎逛,準備看看這位常縣令到底是不是像傳說中的那麼好。
若果然是個好官,他們倒不介意幫一把;若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嘿嘿,隻看包明傑的下場就知道了。
彆處的官員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誰承想三人在清河縣內轉了幾日,非但聽說了許多關於常縣令的事跡,甚至還看見過他許多回!
又黑又乾又瘦,頭發花白,一身舊衣裳洗得褪了色,高高挽起的褲腿和袖口上滿是泥巴,街頭百姓都比他體麵些……最初白星三人壓根兒不敢想那個滿身汗漬的邋遢漢子竟是本地父母官。
“捐款?!”常縣令看著眼前三個年輕人,詫異道。
他並不是個有架子的官員,聽底下的人稟報說外麵有百姓求見,貌似還非常迫切,便草草整理衣衫後叫他們進來。誰知對方竟開口說要捐款修堤壩?
三人整齊點頭。
“當真?”
“確實。”
常縣令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黑瘦的臉上漸漸湧現出激動的神色。
他甚至已經坐不住,蹭一下站起來,咚一聲磕到膝蓋都不自知,一口氣圍著桌子繞了好幾圈。
“啊,這可真是……”
刹那間,他腦海中劃過無數念頭:有了錢,就能修好堤壩;修好堤壩,就能保住糧食;保住糧食,就能叫百姓吃飽穿暖;百姓吃飽穿暖,才有可能發家致富……
見他也不說話,隻驢拉磨似的圍著桌子轉,孟陽終於忍不住主動詢問道:“不知貴縣有多少銀兩的缺口呢?”
“啊!”常縣令驟然回神,罕見地有些局促起來。他大步流星返回書桌後,從裡頭的架子上取下來一個冊子,並不打開,直接鄭重遞過來,“我日夜驗算,若能得八萬七千五百兩上下,便可略略抵擋了!
若幾位果然能慷慨解囊,我和本縣百姓感激不儘,可惜兩手空空,無以為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