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人家主動要捐銀子,可也著實沒臉開口。
需知縣城內一家人終年勞作,到頭來也剩不下幾個大錢,而他身為七品縣令,一年俸祿和各色冰敬、炭敬等折算成銀兩,也不過一百多……
多少人家祖祖輩輩節衣縮食,恐怕也見不到幾兩銀子呢。可自己這一開口,就是幾萬兩。
三人湊頭看時,就見那冊子上用心繪製了許多草稿框架,哪裡要挖,哪裡該填,何處需要多少石磚,何處需要多少沙子,約莫多少斤,合計沙袋多少隻……另有灰石、木料多少多少,都寫得極其清楚,連這三個外行人都是一目了然。
對地方來說,修築堤壩著實是個大工程,所需人力物力難以計數,難為常縣令竟記錄的仔仔細細妥妥當當。
白星和廖雁對此一竅不通,隻看個熱鬨罷了,倒是孟陽粗粗瀏覽後大吃一驚,麵色也迅速變得複雜。
難得有人突然要來捐款,當真是老天開眼,眼見著孟陽神色有異,常縣令此時也不要什麼臉麵了,一張黑黢黢的臉漸漸紫漲,竟拖了一隻凳子蹭到他們麵前,又將冊子上各處銀錢耗費掰碎了細細說,生怕對方誤會。
“……若能修築堤壩,沒人會要工錢……隻可惜除了木頭外,一應需要的材料都非本地所有,需要從外頭購買……”
若非如此,那堤壩早就修起來八百年了。
孟陽終於歎出一口氣,望向常縣令的眼神中充滿佩服。
他竟站起身來,朝對方做了個大揖,“大人高義!”
方才他之所以神色複雜,並非看出什麼貓膩,而是這冊子計算之精巧、用錢之節省,實在空前絕後。
他雖幼年遭難,但長大後也保持了關注朝廷官報的習慣,每每總是托書肆幫忙搜羅,以此及時了解朝廷動向。而官報上,就不乏賑災的消息。譬如何年何月何日,朝廷撥賑災款項合計白銀若乾百萬兩,糧草若乾,以供某處旱澇災害等等。
哪怕具體到小地方,所需錢糧也必然數以十萬計!其中究竟有多少是真正用到刀刃上的,誰也說不清。
但現在,有個縣城要修堤壩,竟然隻要不到九萬兩!
饒是這麼著,這位縣太爺還滿臉忐忑和惶恐,似乎有咬咬牙,再把數額往下壓一壓的意思。
常縣令卻擺擺手,很是慚愧道:“在其位謀其政罷了,倒是幾位仗義出手,著實大義……”
兩邊胡亂客套幾句,便乾脆利落定下來計劃:
由常縣令親自寫下所需材料,再由主簿細細核算所需錢款,之後寫了單子從白星手中支取,後期憑借賣家給回來的條子多退少補。
水火無情,夏日多雨,清河縣隨時都有可能迎來新一輪水患,所以消息剛一放出去,河堤上就自發聚集了無數扛著鐵鍁、推著小車的百姓。
沒人要工錢,也沒人怕危險,更沒人問萬一自己出了事,家裡該怎麼辦。
因為他們都很清楚,保不住河堤,清河縣就永遠沒有安生日子過,子孫後代就沒有盼頭。現在他們要操持的是大家,至於小家如何……日後慢慢修整也就是了!
接下來幾天,白星、廖雁和孟陽三人宛如開啟了一段新的人生,就覺得當年自己練功、讀書時都沒這麼拚過!
最開始他們還隻隱居幕後,可看了一天後,也沉默著挽起褲腿,加入到修築堤壩的隊伍中去。
日頭升起,人們在修堤壩;日頭落下,人們還在!難以計數的火把綿延數十裡,將大半邊天幕照得恍如白日。
沒人主動要求休息,都冒著一股勁兒跟老天爺賽跑,一應吃喝拉撒都在大堤上解決,餓了就著泥水胡亂吃幾口,困了隨便找個泥窩眯一會兒……爬起來接著乾。
皮肉上磨起來水泡,水泡磨破後露出來裡麵鮮紅的肉,泥水一沾,鑽心的疼,可沒人叫!
汗水混著泥水濕透衣裳,沉重的麻袋硬生生將肩膀磨爛,衣裳料子都壓在裡頭,隻能用剪子剪開……
壯丁都在大堤上,力氣小些的老弱婦孺也沒閒著,都撇家舍業聚到後頭,自發的扛出來家中大鍋熱灶,翻出壓箱底的米麵糧油做出熱氣騰騰的飯菜,用提籃一趟一趟送上前線。
須發皆白的老人來了,歪歪斜斜的幼童也來了,一個人搬不動就兩個人,踉踉蹌蹌提著裝滿飯食的籃子往返。
家裡人說了,上堤的都是真豪傑!
原本有人見白星是個年輕姑娘家,還不許她出來。她也不吭聲,埋頭一口氣扛起四條裝滿沙子的麻袋就往前走,看呆了一乾老少爺們。
當人玩命兒似的去做一件事時,時間的流逝已經不再重要。
也不知過了幾天,又是一場暴雨,而大堤還沒完工。
天空黑的像潑墨一樣,雪亮的閃電一道又一道,伴著滾滾悶雷撕裂天空,露出後麵白色的雨簾,嘩嘩往下倒水。
眼見剛扔下去的沙袋被滾滾洪水衝走,眨眼消失在黑色的水浪之中,常縣令心疼的兩眼血紅,幾乎要淌出血來,竟一咬牙,直接跳下去摟住了。
不能走,不能走啊!這是好心人捐的銀子,若被衝走,就再也沒機會了!
不能走!
“大人!”
“大人危險啊!”
大堤上喊聲連成一片,片刻過後,幾十個漢子竟也跟著跳了下來。
他娘的,乾了!
了不起就是個死,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縣太爺都不怕,他們怕個球!
在洪水麵前,單個人的力量微弱至極,但當幾十個、上百號人用力抱在一起時,那滔天巨浪似乎也無可奈何。
水勢暫緩。
“上沙袋!”
“巨石,再來!”
論及力氣、武藝,現場無人能出白星和廖雁之右,兩人顧不上許多,直接把自己當牲口用,淌著水,將後頭人們送上來的重料一一投放到預計地點。
岸上的人心驚膽戰,孟陽都把自己抓出血了尚不自知,眼睜睜看著那兩道瘦削的身形在泥水中若隱若現,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
有生以來頭一回,他如此恨自己不懂功夫。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河水數次暴漲,初具雛形的堤壩數次搖搖欲墜,但都因血肉之軀鑄就的護欄而神奇地保住了。
中間有人力竭,兩眼一黑就倒在水中,眼見著就要被洪水卷走,卻見斜地裡突然插過來一條纖細的胳膊,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一個成年男子少說也有一百多斤,再經水勢一衝,重量無法估計,白星隻覺手中一沉一滑,竟險些脫手而去。
她用力抿緊嘴唇,再次發力,深灰色的水中迅速泛起來一團淡淡血花,又在頃刻間被衝散了。
等稍後那人被拖上大堤,跟家人一起衝她磕頭道謝時,眾人這才發現,她手上的五片指甲都已翻卷起來……
而等太陽再次升起,咆哮了一日一夜的河道已經平靜下來,滾滾波浪沿著新築就的堤壩滾滾東去。
橙紅色的晨曦慷慨潑灑在水麵上,映出波光粼粼一大片。
大堤抗住了!
不知是誰起的頭,歡呼時四起,響徹雲霄,震得躲藏了一夜的鳥雀撲簌簌飛起,迎著初升的太陽,如羽箭般散開。
光芒四射!
連日來的疲憊終於在放鬆一刻襲來,饒是強悍如白星和廖雁,也覺身體沉重不堪。
三個泥人相視一笑,下一刻,便歪倒在一處,竟就此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