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鋪關張之後, 書局才會開張,夏晚將肩上的絹帛往頭上一兜, 便仔仔細細的裹纏了起來。前些年她的皮膚一直潰爛,滲血, 為防要嚇到人,出門的時候頭上總是包著頭巾,到如今已然成了習慣,不包頭巾向來不出門。
不過甘州是個漢夷雜居的地方, 夷族女子們有包頭巾的習慣,向來出門隻露兩個眼睛, 所以, 在甘州婦人包頭巾算不得什麼大事。
反而, 因為包頭巾的婦人多,專門給婦人們包頭的巾子也有專人織就繡花, 一張好頭巾要用真絲織就, 金線為紡, 夷族婦人們裹上它,雖說隻露兩隻眼睛在外麵, 僅那張頭巾就能奪人眼球的。
如今印刷書籍,用的皆是雕版,這部《倉擷篇》是她要趕在八月印刷出來,給皋蘭書院的幼童們小學之用的。
皋蘭書院原本就是金城最大的書院, 在出了郭嘉那個金殿狀元之後名聲大噪, 而曾經教授他小學的山長陳賢旺也成了金城地位最高的夫子, 而他五年才取一回學生,一次隻取二十個,所以如今想要拜到他門下的孩子簡直擠破了腦袋。
甜瓜在四歲的時候就開蒙了,但因為身體弱,並未上私塾,隻跟著夏晚一起讀些《百家詩》、《千字文》識字罷了,像《倉擷篇》、《急救篇》等真正能學到知識的書,還是得到書院裡,認認真真跟著夫子學。
雖無實證,但夏晚一直覺得兒子那心腹卒痛的毛病是傳於郭嘉當時體內的毒,父母不負責任,卻讓孩子受苦,她心中於甜瓜有頗多的愧疚,孩子每每腹痛一回,她也跟著心如刀絞,隻是無處可訴罷了。
皋蘭書院的規定,少年凡六歲,能熟讀《百家姓》、《千字文》,經夫子考教合格之後,方可入學讀書。甜瓜的個頭比一般孩子高,也早慧,不喜歡整日的窩在家裡,可是因為他那個心腹卒痛的毛病,夏晚一般也不敢讓他出門。
如今到了開蒙的年紀,便他身子弱,也非得讀書不可了。
這不,今天恰好是陳賢旺招生的日子,夏晚看著匠工們上版開始印刷了,甜瓜也穿好衣服,叫孫喜荷帶著出來了,便準備帶他往皋蘭書院,去拜師門。
皋蘭書院門外擠了滿滿的家長與孩子,孫喜荷話多,左右問了一問,才發現他們原來都是來求拜於陳賢旺的。
那些孩子瞧著都比甜瓜大,各人手中都還持著書,搖頭晃腦背了個不亦樂乎。前麵排著長長的隊,左邊進去右邊出來。夏晚不看未進去的,隻看那些走出來的,那些出來的孩子,沒有一個不是扶著牆走的,還有幾個直接嚇尿了褲子。
夏晚原本對兒子有信心的,瞧見這個陣仗,心裡也沒底了,一把將甜瓜抱了起來,湊在他耳畔道:“甜兒,我瞧這些孩子都大,不行咱回,明年再來試?”
甜瓜雖說個子高,但極瘦,瘦到眼看六歲了,夏晚一把就能抱起來。
他是個好勝心極強的孩子,掙紮著不肯叫娘抱,站到了地上,搖著手臂道:“我說行就行,我也是個大人了,你為何總是不信我。”
夏晚如今雖說不缺錢用,但從未在甜瓜身上多費過金銀,大夏天的,他也就穿著件青褂子,在家,在娘跟前兒端地是個賴皮小兒,可隻要出了門,在外人麵前,便是個小大人的模樣。
甜瓜自幼就知道自己有個大伯是從皋蘭書院出去的,書讀的極好。但是家裡的人都不喜歡他,而且每每有一日有人提及他,那一夜娘必定會在熄了燈之後,坐在床上,一坐就是半夜。
所以甜瓜雖不曾見過,但極為討厭那個叫郭嘉的大伯。他想憑自己的本領考入皋蘭書院,還想讀書讀的比郭嘉更好,從此叫娘親歡喜起來,所以,今天於甜瓜來說,格外的重要。
正排著隊,夏晚忽而叫人搡了一把,隨即,便有倆個衣著華麗的貴婦人在一眾家丁的開道之下,大搖大擺擠進人群,直接便往書院的北上廳,山長的書房而去。
陳賢旺教出過一個狀元,滿金城的孩子都想拜到他名下,便甘州知府的兒子,都還在這兒等著呢,一眾家長也不知是誰有如此大的麵子,就敢大搖大擺往裡衝。
夏晚攔過甜瓜,卻是往旁邊側了側。她認得那兩個婦人,老一些,身子胖壯的是陳康的妻子吳梅,與她年齡差不多,手裡牽著個胖小子的是陳康的女兒陳雁翎。
風水輪流轉,當初陳康貪汙軍餉,判逃北齊,叫李燕貞抓回來之後在金城當街而斬。吳梅和陳雁翎兩個原是罪屬,也該要斬的,但就在這時候,郭蓮跳了出來,說自己是李燕貞的女兒,而能給她做證的恰是吳梅,有人證有物證,李燕貞就把郭蓮給認了。
郭蓮腹中還有陳雁西的孩子,吳梅和陳雁翎兩個遂仍舊安家在金城,靠著陳康當初積攢的贓銀也做起了生意,開著間大當鋪,與郭旺是生意上的對手。
郭嘉和郭蓮倆個在長安混的風生水氣,身為姨母,吳梅如今在金城也是好不猖狂。
隻要跟郭嘉倆兄妹有關的人,夏晚不招惹,也不見她們,倒是遠遠兒掃了一眼郭蓮和陳雁西的兒子陳寶。那小子跟他爹一般,也是醬肝色的臉,也不知吳梅給他喂的什麼,吃的體圓膘肥的,小小年紀,眸中帶著些傲慢,也是搖大擺的就進去了。
因為吳梅和陳雁翎這一插隊,等排到甜瓜的時候,太陽都要落山了。
而吳梅和陳雁翎兩個出來之後,不知為甚也沒走,帶著陳寶,就在離夏晚不遠的一株大柳樹下站著。
夏晚畢竟不放心兒子,一個勁兒在甜瓜耳邊嘮叨著,甜瓜兩眉輕簇,望著隻露著兩個眼睛在外頭的娘,忍不住勸道:“兒子自己心裡有數,您就在外麵等著,好不好?”
雖說兒子自幼聰穎,但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夏晚一把攥過他的手,低聲道:“甜,我怕你萬一怕了要犯病,記得千萬勿要害怕,娘在這兒等著。”
甜瓜往前走了幾步,忽而又回過頭來,悄聲道:“娘,徜若陳山正真的取了我,兒子能不能問您要個獎勵。”
“什麼獎勵?”
和他競爭的,最小的孩子都有八歲,大些的都十一二歲了,夏晚沒想過兒子能比那些孩子們聰明,但要是真的能考進皋蘭書院,他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她都願意給的。
甜瓜清秀的眉下兩隻薄皮鳳眼兒笑的彎彎,悄聲道:“等我爹回來,您要跟我爹睡一床,再替我生個妹妹出來。”
夏晚等了半天,不期兒子居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氣的拍了他一把道:“這一心向著爹的孩子,娘白養你了?他嫌棄娘難看你怎的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