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那個瘋子,隔半個時辰就砸一回晉江當鋪的門板, 等夥計們衝出來了, 找不見人, 隻等夥計們剛躺回床上, 他又開始砸, 整整鬨騰了半夜, 直到大家夥兒都跑不動了, 索性也不睡了, 隻好明火執仗, 守在當鋪裡。
三更時, 天子寵臣郭嘉帶著他的金吾衛, 大搖大擺登場。梁清率著金吾衛們, 不由分說上前,將當鋪中所有夥計反剪, 轉眼之間齊齊拿下。
郭興原本對自己是沒自信的, 一直以來,他以為夏晚如今相貌變好了,隻要遇到郭嘉, 隻要郭嘉肯點頭, 以她當初的性子,立刻就會反撲上去, 從此之後, 仍舊變回原來那個小跟班兒一樣, 眼睛裡隻有郭嘉的小夏晚。
誰知她非但沒有, 反而如此堅定的就站在了自己一邊。
他也叫外麵那瘋子折騰了個半死,一回又一回的跑出去。夏晚自然也沒有睡穩,用腳趾頭猜,都能猜得到外麵的人是誰。
終於,郭旺在窗外說:“阿曇,要不你出來看看?”
夏晚還穿著中衣,取了件牙白色的襖兒披上,連頭都未梳就出來了。孫喜荷早在外頭,一見夏晚出來,歎道:“瘋了,郭六畜瘋了,他這是準備要反天了這是。”
一把推開門,整條巷子裡皆是金吾衛,一人手中一根火把,全背身靠著牆,郭嘉就在院門外,還是那件朝服,頭發略亂,長腿歪著,鬆垮垮抱著臂,郭興站在他身後,大氣也不敢喘。
見門打開,他倒沒什麼官爺脾氣,立刻雙膝一屈,就跪到了地上。
夏晚隨即關門。
靠在門上深吸了口氣,她轉身出門,回頭狠狠瞪了郭嘉一眼,郭嘉隻得站起來,跟著她進了巷子。
仍是方才他打人的地方,當鋪的後院。
她一頭長發柔潤婉蜒,對著葡萄架,薄而瘦的背挺的筆直:“有什麼就現在說,說完了便走,我聽著。”
“晚晚。”郭嘉一步步往前走著,雙腿如陷在泥濘之中,撥不動,邁不開,就如同七年前遠遠看著那件白底紅點兒的小襖子,一步步走向黃河邊時,可以想象到她投河時的絕望。
他跋山涉水而來,想跪在她的麵前,伏上她的膝蓋,告訴她自己捧起那件小襖兒時心頭的悔恨和悲痛欲絕,以及發現她還活著時的狂喜。
他終於有時間了,可以和她一起躺在,她想說什麼他都會聽著。她想要他陪多久,他就陪多久。可她還是那個她,卻不那麼狂熱而卑微的愛他了,不想聽他說話,眼裡滿滿的不耐煩,就好像他是一塊急於甩脫而不能的狗皮膏藥一般。
“長安,我帶你去,甜瓜的病,我找人替他治,我是他親爹,會比興兒那個狗雜種更疼他。咱們一家三口,就該齊齊全全的。”
夏晚也不敢回頭,她怕自己一回頭就要心軟,心裡曾經那麼愛過,又絕望過的人,失意時就躲著療傷,得意了又回到他身邊,那徜若她有一日再度變回五年前的樣子了?
再來一回,她該躲往何處去。
“這七年,我非是依靠著興兒或者旺兒,如今也不是。”夏晚道:“將來更不是,甜瓜的病,我也會找人替他醫治的。你的痛悔我收下了,你的傷心我也知道了,我替夏晚謝謝你,所以……”
夏晚折身要走,郭嘉一把拽住了她:“楊喜那個禦醫脾氣古怪,除了我,天王老子都請不動他。”
真是奇了怪了,夏晚心說,你妹妹還霸著我的位置了,你倒拿這個來威脅我。
她倒不為這些傷神,是她的,她自己會找回來。甜瓜的病,她也會自己幫他醫治。於她來說,這些並不算難事。
倆人僵持了片刻,郭嘉一想夏晚回去怕還得跟郭興睡一床,頭發梢子都要燃起來了:“即刻跟我回官驛,咱們一同去見李燕貞,我替你作證,表明你的身份,然後咱們一同入長安,徜若你不肯聽話,此刻老子就殺了郭興那個狗娘養的。”
“殺去,殺了我正好換個丈夫。”夏晚道。她咄咄逼人,油鹽不進的那一套用在他身上,郭嘉也得碰一鼻子的灰。
“夏晚已死多年,若無人替你作證,李燕貞怕是很難會認你,畢竟這些年尋他認親的女子不勝枚舉。而且,李燕貞在朝,在長安的地位也遠不及你想象的那般。”
這算是承諾,還是威脅?
夏晚道:“我是個婦人,是個母親,孩子是我的,我既能把他養到六七歲,就能繼續帶著他走下去,而不必為此而屈存於任何人。”
驀然轉身,她鵝圓的臉上,兩隻眸子裡盛著滿滿的月光和堅毅,坦坦然然望著郭嘉。當她真的不愛了的時候,她是可以坦然的望著他的眼睛,並不會像當初一樣隻要一眼就敗下陣來。
“是不是非得我證實,無論當初你有多可怖,我也會一直不離不棄,你才肯相信我?”
月光下的婦人忽而側首,下意識捂上自己戴著麵巾的臉:“最好不要有那種假設。”
這個男人不懂,她之所以能堅持帶著甜瓜活下來,是因為郭興和郭旺的包容,是因為孫喜荷的愛,她不曾像愛他一樣愛過他們,在他們麵前,也沒有在他跟前時那種深入靈魂的自卑。那怕再醜再難看再嚇人,她能坦然的麵對他們,卻永遠無法坦然的麵對他。
郭嘉目送夏晚走出巷子,閉上眼睛,捏緊拳頭,過了許久,忽而疾步出巷子。梁清率著金吾衛,就在巷子裡待命。
“河口如今是誰在守?”郭嘉問梁清。
梁清略思索了一會,才道:“是員本地大將,叫劉冀。”
郭嘉捏了捏他的肩膀,道:“把郭興送哪兒去,讓劉冀好好看著他,十年之中,不準他出河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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