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六道巷所有的人都沒有睡好。
秋日最是高爽,太陽一從黃河麵上躍出,黃土坯子青瓦房矮矮的金城就熱鬨起來了。六道巷是整個金城除了州府之外最熱鬨的地方。熬糊辣湯的、燒煎餅的,賣烤紅薯切糕的,無一不頂著雞蛋大的黑眼圈兒。
甘州知府昨日暴斃,太子、晉王和天子寵臣郭六畜在行府中相爭,太子玉駕險些崩壞,最後叫郭六畜趕出金城的消息,從街頭傳到巷尾,再經添油加醋。
畢竟郭嘉是甘州本地人,戰神之威經七年而不死,又被百姓們拎出來,他當年在水鄉鎮孤身一人阻攔上千百兵力的事情,當然又要給大說特說一通。
用甘州人的話說,皇帝老兒算甚,在咱們甘州,除了晉王李燕貞,就隻認郭嘉郭六畜。
夏晚怕甜瓜額頭要生疤,也是叫郭嘉給鬨的,一夜沒能好睡,三更半夜起來幫甜瓜熬的魚膠瘦肉粥,烙的清油蔥花餅,再添上幾樣小菜,連哄帶填的,哄著他用了一碗。
待甜瓜用罷了,夏晚才吃。她因為皮膚潰爛的太久,於吃食上格外小心,不過簡簡單單一碗白粥,一塊白饃。蔥花是發物,也不敢吃,至於彆的有味道的東西,至少五六年不曾碰過了。
正吃著,孫喜荷走了進來,道:“阿曇,外麵說是晉王行府送來的東西,必是吳梅和那青城縣主送來的吧,這不是擺明了咱們甜瓜是叫陳寶打的?”
夏晚見廚房回廊下並排兩隻挑子,揭起來一看,一對扒光毛的雞,另有一對大鴨子,還有一筐子活蹦亂跳的鯉魚,另有一隻新扒了皮的羔羊。
兒子險些殺了彆人家的孩子,郭蓮這個做娘的打發人送了些雞鴨牛羊來,這是打算賠罪的。
甜瓜回屋收拾了書袋出來,便見娘今日穿的與平日格外有些不同。
她穿了一件石榴紅的綢麵襖兒,係了件本萱草色的裙子,短襖提人,襯著她身姿高挑,濃豔鮮亮的顏色照著這屋子都明亮生輝,襯著她一張鴨圓的臉,未嫁的大姑娘一般。
甜瓜見她撿手挑了麵石榴色的頭巾要係,也是齊夏晚胸膛的孩子了,伸手就要替她奪下來:“娘,分明不戴頭巾你也是好看的,我真不喜歡你戴頭巾,好好兒的,滿金城的人都說你是個羅刹,可分明你不是。”
夏晚回眸一笑,將一塊優曇婆羅木製成的鎮紙裝到了甜瓜的書袋裡:“旁人說的有甚用,娘做的是自己,不怕人說。”
她也在打量兒子。磚青色的小直裰兒,布巾束腰,一片磚的方巾,一張略瘦的小臉蛋兒,除了鬢角那道疤,通深就沒有彆的缺點。輕輕撫過那道疤,夏晚的心就開始滴血了。
原本,照齊爺的話說,甜瓜腦子裡有那麼一個地方,存著塊子不好的包塊,是從母體裡帶進去的,但孩子有自己的抵抗力,所以他的身體能一直壓製那塊東西,偶爾犯腹痛,也是因為那塊東西的緣故。
但因為昨兒陳寶家的夥計那一鐵三角,把孩子的腦袋給磕著了,也許會磕破腦袋裡的那個包塊,若那樣,也許不知道那一日,甜瓜一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所以再不抓緊替他配到血清,孩子就必死無疑。
她深吸了一口氣,道:“甜,娘今兒要帶你去見個人,咱們也許會被人恥笑,也許要叫人趕出來,還有可能,咱們連他的人都見不著,但咱們必須得去,娘若叫人推了搡了,或者打了,你到時候不能怕也不能哭,咱們啥也不說,回家就好。
但更可能的是,咱們從此就能再去一趟長安,還能徹底治好你的病。所以,便有人推了娘,搡了娘,或者打了娘,你也絕不能出拳頭。”
昨夜非是爹,而是娘進的屋子陪著甜瓜睡的。她輾轉翻側了半夜,甜瓜也聽她長籲短歎了半夜,顯然,娘為了他的病,憂心著呢。
他重重點了點頭,小拳頭捏了個死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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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阿曇帶著兒子找上門時,郭蓮正在訓陳寶和陳雁翎兩個。
吳梅因為魚目混珠,故意混淆皇家血脈,叫李燕貞命人給下到甘州大牢裡去了。樓起時威風赫赫,樓塌時不過轉眼,吳梅才下大獄,當鋪裡的小子們除了一個忠心跟著陳雁翎的,剩下的一夜之間全跑光了,早晨起來瞧著門板大開,陳雁翎才知大事不好。
她雖有二十了,也不過一個女兒家,連個依靠都沒有,除了抱著外甥哭就隻會哭。
郭蓮氣的戳了她一指頭,道:“如今王爺已經知道我是個假的了,還不知道能不能跟著他回長安,徜若去不了長安,能住在行府也還罷了,徜若行府也不要我,我就得回家去,你連個當鋪都守不住,那平素我轉到你那兒的錢呢,可還在?”
也是因為愛兒子,郭蓮自己省,把銀子攢下來全給了吳梅母女,叫她們替自己照料孩子,一聽當鋪的人都跑光了,自然就急了:“不會銀子也叫人卷光了吧。”
陳雁翎拍著胸脯道:“昨夜怕郭興要來打孩子,我陪著寶兒睡的,起來之後,慢說當鋪,家裡也叫人席卷一空,寶兒我是養不得了,往後,你自己養著吧。”陳雁翎說著,就把陳寶往郭蓮身邊一搡,帶著那個唯一沒跑的夥計道:“罷了,咱們回吧,從今往後,隻怕得在金城討飯吃了。”
郭蓮還未明白過來了,陳雁翎瞪了那夥計一眼,倆人已然要出門了。
就在這時,雙兒進來傳話,說有個叫阿曇的婦人帶著個孩子,要見縣主。
這明擺著,郭興不鬨,但是阿曇不願意息事寧人,鬨上門了。郭蓮真煩著了,立刻道:“什麼阿貓阿狗隻要想見本縣主,都是可以放進來的嗎,不見。”
見雙白猶還站著不動,她瞪了一眼:“就說本縣主病了,今兒不見客,叫二嫂回去,改天我到六道巷,親自給她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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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晚早知會是如此。陳寶□□,郭蓮肯定不會見她。
行府大門高築,憑她一介白身婦人想要進去當然不容易,要見縣主,那是直接要被打出來的,可是怎麼辦了,郭蓮像個賊一樣從她那兒偷走的東西,她如今一樣樣都得要回來。
爹,她也得給自己爭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