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默了片刻,道:“那我回宮了。”
夏晚唔了一聲,回頭見郭嘉一襲青棉布的袍子,瘦高的身影,孤伶伶的站在門上,狠了狠心,依舊說道:“郭嘉,咱們的緣份在七年前就儘了,我是真的不會再嫁給你的。”
說著,她將兩隻鞋子一踢,玉滑滑光綿綿的兩隻天足,挑開被窩鑽了進去,拿著兩隻冰腳,去兒子懷裡找熱氣兒了。
以為郭嘉已經走了,夏晚拿起銅鏡,便望著眉心,那地方一顆血痣原本爆了,如今又生出一顆來。那種覆蓋全身的噩夢,叫她至今都不敢吃有顏色,或者味道太重的食物。看罷了,欠腰撿了塊切成片的白饃過來,一手掬著,一手慢慢往嘴裡送著。
這是打小兒餓過的孩子才會有的手法,惜米惜麵,所以一粒饃渣子都不肯浪費。
雖說在佛前寫那種紙條,若真有菩薩,肯定也不會讓他得逞。可夏晚實打實的生了五年血瘡,此時回想起來,殺郭嘉的心,又怎麼可能再嫁給他。
郭嘉站在門上笑望著夏晚,很想捏一捏她那雙瞧著軟白白的玉足兒,終歸不敢造次,見外麵漂著雪沫子,遂也不從大門走,一個躍身而已,翻上王府的高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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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郭嘉走後,夏晚便去看孫喜荷。
孫喜荷是老甘州人,腸胃又弱,雖說喝了許多故鄉的土水進去,但身子一直不見好轉。
聽說甜瓜的病果真有治,倒是好了許多。夏晚端了雞湯過來,扶她起來一口口喂著。
人在病中口苦,吃什麼都不香,雖說雞湯燉的很鮮,可在孫喜荷嘗來,這雞湯和藥湯其實是一個味道。她一口沒喝及,嗆到了,本就虛弱的身子,還連連兒的咳著:“晚兒,既甜瓜的病治好,我也該回甘州去了,我像熬命一樣,快熬不過去了。”
夏晚道:“娘,這王府裡有的是好郎中,等治好了你的病,女兒才要好好孝敬你了。難道王府不好,還是吃的不夠精細,還是伺候你的丫頭讓你不舒心了?”
孫喜荷搖頭道:“長安雖好,不是久居之地。我是甘州人,自然隻有呆在那地方才敞快。再熬下去,我隻怕自己熬不回故鄉,得死在這兒。”
夏晚正笑眯眯勸著老娘,便見睡了一白天的甜瓜腦袋上頂著個狗皮膏藥貼子,也在門上探頭探腦。他笑嘻嘻說道:“娘,我也想回家,想回六道巷。”
夏晚叫老娘和兒子給氣笑了:“咱們不是住的好好兒的,為何你們今天忽而皆嚷著喊著要回家了?”
孫喜荷笑道:“咱是來替甜瓜治病的,待他的病治好了,可不就得回家了?”
夏晚忽而想起來,方才郭嘉轉著法子問自己,其實也是想回甘州的意思。她決然道:“不行,長安有好夫子,好書院,還有好郎中,這王府裡錦衣玉食的呆著不好,回甘州作甚。我不回去,也不準你們再提這話。”
她其實格外厭惡六道巷的那所院子,也格外厭惡甘州那個地方,便自己在六道巷的那張床,她都厭惡無比,因為她曾在那張床上生不如死的一夜夜熬過天亮。既到了長安,就是新的開始,無論如何,夏晚都不想再回甘州。
正說著,雙雁端了孫喜荷的晚飯進來。
“聞著就是咱們甘州味兒,可還是那位新來的廚子做的?”孫喜荷問道。
雙雁笑嘻嘻道:“可不嘛,聞著就香。”
同樣的臊子麵,長安人喜食粗麵,麵條差不多有人的手指粗,而孫喜荷自己擀麵,必得要切成檀香般細細的龍須麵,滾水翻過,又細又筋道。所以,孫喜荷著實不喜歡吃長安的飯食。
雙雁盤子裡端了兩碗麵,麵頂多不過幾根,木耳黃花菜,再加上豆腐丁兒,鹹肉的臊子,遠遠的聞著便是一股濃膩膩的油香。
待麵端到了眼前,夏晚也看了一眼,她都有好多年不曾吃過帶味道的飯食,因這臊子麵做的格外像當年郭萬擔家那些婆子們做的,竟然格外勾起了她的饞欲。
麵細比檀香,臊子湯稠稀相當。孫喜荷一聞著,頓時就有了胃口:“據說這也不是咱們府裡的廚子,連著做了幾回臊子麵,格外合我的胃口。”
雙雁笑道:“正是,所以王妃特地把那廚子留下,就專給咱們孫大娘做麵吃的。”
夏晚端起那碗麵來,挑了一筷子,裡麵有芥辣。長安人吃麵裡麵從不放芥辣,就甘州人,若是漢人,也很少放,唯有鮮卑人從小喜食辛辣,所以有個放芥辣的習慣。
她忽而心生了警覺,道:“雙雁,那廚子可還在廚房,你把她給我叫來我看看。”
雙雁應了一聲,轉身去叫人了。不一會兒,那廚子就來了。
眼看著一個臉色薑黃,灰裡麻乎的女子走了進來。臉色薑黃也就罷了,她頭上還起了許多癩瘡,因為那瘡,頭發都快掉完了。
她跪到了地上,磕了兩個頭,便一直在地上跪著,頭也不抬。
“人常說,看過廚子就沒心吃飯了。”孫喜荷原本挺有胃口的,雖不想以貌取人,但看了一回這廚子的臉,一口飯都吃不下去了。
她怕這廚子聽了要傷心,遂道:“你也勿要多心,並不是你的事兒,而是我自己病的太沉,沒有胃口罷了。”說著,孫喜荷把那碗臊子麵還給了雙兒。
那女子緩緩抬起頭來,忽而咧嘴一笑,滿臉癩瘡,叫人毛骨慫然。
“年姑娘,您瞧著我可憐否?”她道。
夏晚也把麵放下了,溫言道:“蓮姐兒,我勸你回甘州去,六道巷內有個叫齊爺的郎中,擅治你這瘡的,等治好了瘡,你便與我一般可以做個正常人了。”
這一頭癩瘡的女子,居然是本該在甘州的郭蓮。
夏晚記得的,打小兒吃飯食,唯有郭萬擔家會在麵裡麵放芥辣。可若非她出聲,夏晚都不敢相信,這滿頭癩瘡的女子居然會是郭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