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即位不過半月, 先皇大行, 火漫皇陵, 更可怕的是,據說皇陵中有惡龍破地而出, 將太上皇耗儘半生為自己修建的皇陵,幾乎給攪了個天翻地覆。
正值初夏,日光暖洋洋的, 幾個在家糟兒孫嫌棄,出門又無處可去的老頭子正在曬著日頭下棋, 擺龍門陣。
一個繪聲繪色, 正在其它幾個講前些日子發生在皇陵的事情。
據說,惡龍從墓中而出, 縱山火,崩天地,連孔家最厲害的孔二爺都叫惡龍給嚇病在床上,到如今還昏迷不醒。那惡龍無法無天,最後, 是小小年紀的皇次子李昱瑾率兵前去,才震壓了惡龍作亂。
經他一番渲染,倆個下棋的老頭都不下了,停下手, 遙望著雲蔚深處的皇城, 歎道:“看來, 皇二子是真龍天子無二了。”
*
郭嘉清早起來, 見夏晚還睡著,遂帶上郭添和昱瑾兩個,先去視察了一遍皇陵。
皇陵中那些蓋罷皇陵之後,屈死的亡魂,都叫他派著郭興全都清了出來,妥善安葬了。
入城之後,他還得去看一回夏晚,看她起了否,待看她起了床,陪她一起吃頓早飯,再和她一起入宮。
聽見幾個老頭子皆在稱讚孔成竹,郭嘉遣走倆孩子,站到幾位老頭身側,遂笑溫溫的聽著。
據一位老爺子說,孔二爺是朝之真正的大忠臣。
原來,他聽說有惡龍於皇陵作亂,為防惡龍要擾皇陵,遂跑去堵斬那條惡龍。豈知那條惡龍天不怕地不怕,就把孔二爺給打成了重傷。
可憐孔家二爺一介忠良,到如今還病在床上,躺著呢。
這種故事也就聽聽,老爺子話鋒一轉,又道:“事實上,咱們孔二爺英雄一世,為美人折腰,回到家後,命大哥孔修竹解甲,自願交出關東兵權,上疏請辭的時候,也隻有一句話,便是,臣此生已廢,若有來生,但求做晨曦公主的家奴,一生一世。”
幾位老爺子皆露出暖昧的笑來,齊齊抬頭,去看這堵高高的院牆。
院牆裡麵,就是晨曦公主和郭駙馬的家了。
淺淺的朱色雙扇如意門,門前青磚鋪著,掃的乾乾淨淨,坐北朝南的好地方兒,光照特好,也沒有什麼惡仆趕著不讓坐,於是就成了這些老頭子們聊天曬太陽的好地方。
大家相視暖昧一笑:也不知郭駙馬聽了孔成竹這話,會怎麼樣呢。
畢竟郭六畜是滿長安城儘人皆知的奸佞,伴死了老昏君,又娶了公主,據說如今皇上待他也極為信任。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啦。
孔二爺此生娶不到公主,來生還願做家奴。郭六畜卻讓公主屈居於這樣一所小院子裡,這就,怎麼說了,簡直是,叫全長安城下到八歲,上到八十的男人們都羨紅了眼,急紅了臉,恨的什麼一樣。
於是,老爺子再歎一聲:“真正可惜了孔二爺啊,一代賢良沒好命,至於那郭六畜,唉,不說也罷,玄宗一世英明,不也偏愛林甫,曆朝曆代,總是奸臣比忠良多的。”
一位專愛與人抬杠。人說天晴了好,他就說,哼,晴了買傘的要遭殃。人說下雨了好,他又說,哼,下雨了買草鞋的要遭殃。
他道:“孔成竹空負盛名,畢竟還是少年人,為了對於公主的慕戀,居然就敢把兵權都交出去,須知帶過兵的人家,真正沒了兵權,可是沒甚好下場的。真是傻,又傻又蠢。
反而是郭六畜,雖說年少,兩朝老臣,既皇上信他,就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倒覺得,郭六畜才是忠良。”
一群人聊天,總會有這麼一位煞風景的,大家也就不和他多說了。
大家本是在下棋的。一位老人見身後站著個穿著件磚青色大褂子的少年,眉毛根根分明,齊齊整整,無一絲雜呲,鼻梁秀挺,雙目微深,容長的臉上,唇角勾著絲笑,正在專心的瞧他們下棋。
方才大讚孔成竹的那位道:“少年人莫不也想下盤棋?”
少年人咧唇一笑,白齒襯著水色的唇,謙恭中帶著些朝陽般的鋒芒:“侄子隻觀棋,不下棋。”
“觀棋半晌不言一句,真君子啊。”幾位老人笑道。
郭嘉笑了笑,回頭吩咐河生道:“幾位老者既是常來,記得送幾杯茶水出來,再搬幾把椅子,如此老者,怎能叫他們蹲在地上?”
長安人的蹲功,天下無雙,這等老頭子們,蹲上半日起來,頭不暈眼不花的,但是,蹲在自家門前,形樣不好看啊。
聽他這樣一句,幾位老爺子才回過神來:卻原來,這麵貌溫和,謙渥,瞧著溫樸如玉的少年人,居然就是鼎鼎有名的奸佞郭六畜?
有幾位蹲的還是太久,驀的站起來,頓時肯冒金星,居然就昏了。
這時候,郭六畜轉身,已經進家門了。
*
進門,夏晚就在前院的倒坐房前坐著呢。
五月正是暖和的時候,她自己做的早飯,攤得薄薄的春餅,配著醋蒜調過的焯槐花兒,烏龍頭,芥菜,一桌子的野菜,要卷春餅吃。
人常說酸兒辣女,郭嘉聞著這股子的酸,就知道夏晚要替自己再生個兒子。
坐到桌子前,見夏晚遞了碗來,郭嘉嘗了一口小米南瓜粥。隔年的南瓜在窖子裡儲的久了,又甜又沙,吃碰上倒是極舒服,唯獨那酸死人的野菜,夏晚卷上春餅遞了過來,郭嘉胃裡已經泛著濃濃的酸,可為了不讓她不高興,還是忍著酸咬了一口。
好吧,雖說難吃,但郭嘉心裡格外的歡喜。
雖然人人都說,生兒生女都一樣。
但於地主老財來說,說這話的時候,心裡一萬個念頭在狂喊:到底還是兒子好。
耕地不得要兒子,種田不得要兒子,出門跟人打架,兒子提著木叉就上了,女兒可不隻會哭哭啼啼?
所以,夏晚吃的越酸,郭嘉心裡就越歡喜。
夏晚見郭嘉眉梢皆是笑,卻不語,望著自己,正在艱難的嚼那隻春餅,笑道:“聽著長安人皆在罵你,捧孔二,莫非心裡不是滋味兒?”
郭嘉忍著酸,總算咽了一口下去:“曆史便是如此,不是非得忠良才能上史書,史書上的大奸佞,也並非十惡不赦,世間沒有品德十足的君子,當然也沒有十惡不赦的惡人。
無論如何,有孔成竹那樣一個對手,不算什麼丟臉的事。”
真的,孔成竹就真的是為了一個晨曦公主,非但願意今生拱上所有,還願意來世再做牛馬嗎?
夏晚當然知道,根本不是。
梁清早就到關東了,也正在逐步接管關東兵權。孔方官司纏身,孔成竹意圖謀反,野心都鋪到了皇帝麵前,這時候交兵權,說那番話,也隻為在被皇帝識破野心之後,被逼著交出一切時,說的一句漂亮話而已。
咬了一口自己烙的春餅,酸的口齒生津,夏晚蔥白的手指掬著掉下來的醋汁子:“無論如何,我和甜瓜,我們娘兒仨知道你是好人,這不就成了?”
陽光下猶還少年郎似的男子,勾唇一笑,眼角淡淡的尾紋:“好。”一聲極沙極甜,綿醇的像粥碗裡幾欲熬化的南瓜一樣。
在當歸山上。
山下近萬雄兵,便真的有蠻力,也不過一雙赤手,兩隻空拳爾。
郭嘉背著妻子,走到半山腰時,便見兒子也在孔成竹的手中,這時候,他才想起李極皇陵中那些用來防盜墓客的,巨大的絞錘來。
被逼到山窮水儘,窮途末路之後殺出一條血途來,郭嘉原以為李燕貞以死,自己隻需要輔佐昱瑾就行了。
誰知回到長安,就發現老丈人居然還活著。
夏晚感動的什麼一樣,趴在他身上,孩子一樣,親了他滿臉滿頭的口水,哆哆索索的,感動的隻差給他下跪。
她是知道的,他想殺李燕貞,他甚至起過篡位的心。她以為他為了她而最終選擇放生他的父親,並甘願輔佐之。
為此,郭嘉也隻能苦笑了。
於他來說,隻要有個位置,能保江山安穩,能保邊關百姓不受戰火荼毒,是什麼職位,做些什麼事兒,都不重要。所以,如今他不升反降,出了中書省,填補了六科給事中沈鈺的位置,做了六科給事中。
於朝,居然是個六品官兒。
但那又如何,朝綱安穩,妻兒幸福,於他來說就足夠了。
與夏晚一起吃罷早飯,倆人還得一起入宮。
趁著夏晚換衣服的時候,郭嘉踱步到隔壁的晉王府,如今這一處是李昱瑾的天下。倆孩子也不知在作甚,正在院子裡樂的哈哈大笑。
好比兩條小狗,也不知他們在一起,那裡來那麼多的開心事兒,郭嘉進門便虎著臉,問甜瓜:“杜呦呦可找到了否?”
甜瓜和李昱瑾同時收了臉上的笑,也是一起搖頭:“未曾。”
當夜火燒皇陵,大火著了三天三夜才熄。
孔成竹受傷嚴重,叫他的兵士們帶走了,而郭添是和郭嘉,夏晚,李昱瑾一道回的長安,回長安之後,大家便發現杜呦呦不見了。
郭嘉於是派了李昱瑾和甜瓜兩個到當歸山下去找,讓他倆仔仔細細的,一定要把杜呦呦給找回來,畢竟文安郡主還等著她呢。
倆孩子也找了半個月了,至今,居然都沒能把杜呦呦給找回來。
等郭嘉一走,倆孩子又是哄堂大笑。
李昱瑾道:“你是不知道,她被送到掖庭局去,哭了多久。頭一日刷恭桶,第二日洗衣服,等到第三日,她哭著求我把她放出去,想得美,我就不放。”
甜瓜比李昱瑾稍微厚道一點,道:“差不多就得了,畢竟小姑娘而已,明日就把她放了吧,送回文安郡主哪裡,也隻是叫她長個記性,才六歲的小丫頭,要叫彆人聽來,會說咱們欺負人的。”
李昱瑾道:“因為她頂嘴兒,我把她綁在禦苑後麵的河邊兒上正嚇唬著呢,甭怕,等晚上咱們再去放她,到那時,她那死鴨子的嘴,必就不硬了。”
甜瓜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樣不厚道,怕李昱瑾還要拘著杜呦呦取笑,遂道:“得,咱們一起入去,我看著把她送到文安郡主哪兒去。”
*
郭嘉駕車,夏晚趁車,倆人出家門時,夏晚特地在門口站了片刻,這才笑著扶上郭嘉的手,上了馬車。
那幾位大話揚天的老頭子,得了公主賜的茶和坐椅,坐在人家門前,正吃著茶下棋了。遙遙見公主出來,百蝶穿金的大袖,正紅麵的襦裙,麵似芙蓉般嬌媚,卻又端莊大氣,威嚴無比。
幾個老頭子瞬時就跪下了。
夏晚笑著扶起郭嘉的手,忽而揉著胃,笑道:“駙馬的飯食做的太好吃,本公主吃撐了胃,這馬車也上不去,煩請駙馬扶上一把吧。”
郭嘉有些莫名其妙,心說我何曾給你做過飯?
不過,他還是抱起夏晚,就扶她坐到了車上。
上了車,夏晚也不遮簾子,理罷裙裾坐穩了,語聲不疾不緩,道:“駙馬,本公主覺得咱們這所院子光照格外的好,門外還有一群老人家談古論今,說的皆是本公主喜歡聽的,每日聽他們言談幾句,倒是長不少見識,那公主府,能不能不要搬了,咱們就一直住在此處,可好?”
郭嘉又懵了,心說,什麼時候我給你建過公主府?
恰這時,夏晚蓋下簾子,道:“啟車吧。”
香車遠走,幾位白發蒼蒼的老頭子們才敢抬起頭來。麵麵相覷著,相互揩了把汗,大家這才明白,原來不是郭六畜強逼著公主住在此處,而是公主自己願意住在這兒的。
而公主之所以願意住在這所小院子裡,居然是因為他們幾個聊天聊的好,讓公主高興。
這簡直是,突如其來的青睞,叫大家都不知所措。
更何況,方才就聞著院子裡一股飯香,卻沒想到郭六畜做為佞臣,相貌清俊秀美也就罷了,在家居然還會做飯,簡直跌破大家的眼睛。
當然,從此之後,大家對於郭六畜這個駙馬,非但不會再加一句罵語,反而極儘溢美之詞。
總之,從此之後,長安城的人都知道,郭駙馬在家洗衣做飯跪搓衣板,隻怕連恭桶都刷,所以,公主才心甘情願,跟他住在兩扇小如意門,一處淺淺窄窄的,四合院中。
當然,從此之後,長安婦人們的地位也在家中提長了不少。婦人們但凡罵起男子,都要加一句,你看人家郭六畜怎樣怎樣,再看看你。
*
宮裡,長樂殿。
皇後正在和皇帝嘔氣兒。
孔心竹穿著件家常的中單,斜坐在床上,臉兒黃黃,眉兒疏疏,噘著發白的唇兒,畢竟四十歲的婦人了,到底不比身旁伺候的那些宮婢們更嬌媚。但情人眼裡出西施,在李燕貞看來,她倒比那些少女們還可愛幾分。
他的手輕輕觸上她的肩頭,孔心竹隨即一聳肩,歪向了另一側。
卻原來,皇帝雖說身在病中,但皇後居然懷了身孕。
初初證出孕脈來,李燕貞極為高興,有朝臣來見的時候,一不小心就說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