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浦縣的驛館內,近二十名書吏正在片刻不停地翻看戶籍冊。
已近三更,夜色深沉,桌前的蠟燭燃完一根又一根,不時有仆役上前更換。
李縣丞背著手在院中徘徊,遇見發困的,便上前使勁拍他的桌子。
等到書吏們都停下動作,李縣丞才迫切問道:“可找到了不曾?”
眾書吏麵帶苦色,齊齊搖頭。
李縣丞麵露失望,轉頭看向仍舊燈火通明的上房,叫書吏們在外頭候著,自己則著人通報,前去回稟崔道之。
這個時辰了,崔道之仍舊未曾梳洗,如白日般端坐書桌前,一頁頁查看冊子。
書桌上已經堆積了五冊,如同一座小山一般,險些將崔道之的身影擋住。
李縣丞抬袖子去擦額頭的汗珠。
他平日所見,世家子弟對女人便是再寵,也不過視之如衣物,沒了便沒了,再買便是,然而眼前大將軍這架勢……
這哪裡是在找什麼侍妾,這分明是在找自己的心肝肉。
他總覺得,若是大將軍找不到人,怕是會把這驛館給燒了。
“大……大將軍……”
李縣丞見崔道之蹙了眉,膝蓋下意識一軟,人已經跪了下去。
崔道之翻動著冊子,動作不停,嘴裡吐出一個字,“說。”
李縣丞用儘全身力氣恭敬行禮:
“回大將軍……沒……沒找到。”
崔道之的手一頓,李縣丞的心立時被提到了嗓子眼。
燈燭搖曳,燭光照在崔道之臉上,晦暗不明。
未幾,他繼續翻查冊子,直到翻到最後一頁,方才沉聲道:
“知道了,出去。”
聲音平靜,叫人聽不出其中情緒。
李縣丞見他沒發火,如蒙大赦,連忙磕了個頭,叫書吏進來,抱了崔道之桌上的戶籍冊子離去。
從頭到尾,崔道之都未發一語。
他坐在梨花椅上,一動不動。
又是這樣的結果。
這一年半的時間,他已經數不清自己到底是第幾次失望了。
次數越多,心裡那個始終不願意相信的想法,便越強烈。
她或許是真的死了。
屍身葬於魚腹,歸於山川河流,化為虛無。
隻有他自己還不願相信。
崔道之眸色幽深,靜坐到天明。
等到天光破曉,崔道之從驛館出來,翻身上馬,就在要離去之時,忽然囑咐縣丞道:
“徹查秋浦縣人口,有兩年內外來的,傳信報於我。”
死了?
他偏不信這個邪。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陳秀秀這輩子想擺脫掉他?
休想!
等他徹底解決掉齊家,非要挖地三尺將她找出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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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家盤踞楊朔州多年,所率精兵強將不少,糧草充足,而崔道之率領的軍隊不多,而且不擅水戰,這一仗瞧著並不好打。
眾人皆以為崔道之很大可能會敗,就算要勝,最少也需要半年之久。
齊家父子更是早早發出昭告,軍中哪位將士若是能斬下崔道之的頭顱,便賜千金,封萬戶侯。
而崔道之最開始也並未如同他同戎狄作戰的那樣,立即正麵開戰,而是在離楊朔州不遠的葉城率軍駐紮,按兵不動。
如此行徑,眾人皆以為崔道之畏戰不前,齊憲寧更是在宴席上說道:
“崔二,乃我昔年手下敗將、腳下狗,不過徒有虛名而已,天下諸輩誇他,謬矣。”
如此羞辱,崔道之仍舊沒聽見一般,在葉城按兵不動。
由此,齊憲寧便更加不拿崔道之當回事,隻有其父齊總督隱隱察覺不對,但他亦不知崔道之到底在打什麼算盤,也不敢貿然出兵主動去打他,隻能囑咐各城將領仔細守城,且不可掉以輕心。
如此半月過去,各守城士兵已經慢慢鬆懈,某日,正當夜深人靜之時,離葉城最近的廣遙城外響起一陣滔天的喊殺聲,此刻,眾將士有一大半窩在**窟裡。
不到兩個時辰,廣遙城失守。
崔道之差人到臨邊各城傳送廣遙城守將的屍首,並附上勸降信。
楊朔州各城守城將領本就多為貪生怕死、屍位素餐之徒,被崔道之一通組合拳打下來,早已是人心離散,如一盤散沙。
縱然齊家父子率親軍拚死抵抗,然戰場之上,他們哪裡是崔道之的對手,隻不過十多天的功夫,齊總督身死,齊憲寧被活捉,楊朔州的叛亂基本平定。
如此神速,叫人目瞪口呆,無愧他‘大將軍’的名號。
而在崔道之平叛過程中,有一事叫人尤為不解。
其他城池被攻打時,就算將領不被殺立威,也要死幾個士兵,而獨獨河州城,半個人員傷亡也沒有。
崔道之隻是派兵圍著它,等守城將領自己出來投降。
與之前相比,可謂變了一個人一般。
眾人隻能猜測是因為他在此地待過,所以有感情。
河州投降的那一日,崔道之騎馬進城,沒有直接往驛館去,而是先去了水月巷。
水月巷的百姓見到如今的他,除了陌生之外,還增添了一絲恐懼。
如今的崔道之隻是那個手段狠辣,前來平叛的大將軍,同往日能偶爾同他們說笑的崔二爺,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
崔道之並不在乎他們的目光,隻是問:
“她回來過麼?”
眾人原先還不知他說的是誰,等到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察覺到他口中的‘她’指的是秀秀。
秀秀那丫頭不是被他帶到長安去了麼?怎麼如今他卻反來問他們她的去向?
眾人跪在地上,均搖了搖頭。
崔道之抿唇,抬腳往秀秀家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