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河州的那一日,是個豔陽天,雀兒和鄭伯鄭嬸站在門口,望著秀秀,俱紅了眼眶。
雖說秀秀那丫頭如今是大將軍身邊最得寵也是唯一的愛妾,他們這樣身份的人,能得如此殊榮,在世人看來,已經是天大的福氣,堪比一步登天,也就隻比從前的王貴妃差那麼一點。
可他們這些日子看下來,卻覺得秀秀並不怎麼高興。
明明秀秀從前那般喜歡大將軍,如今瞧著也淡了,甚至她對待大將軍的態度可以算得上是冷漠,反而是大將軍一改從前對她的愛答不理,對她上了心。
兩人的地位竟不知何時翻了個個兒。
鄭伯在心裡歎口氣,對秀秀道:
“姑娘,這就要走了?”
秀秀點了頭,看著他鬢邊微白的發絲,心頭湧上一陣酸澀:
“鄭伯,還是叫我陳丫頭吧,好久沒聽人這麼叫我了。”
“哎。”鄭伯抬袖試淚,“陳丫頭,好好的,彆掛念我們,你過得好,比什麼都強。”
鄭嬸點頭:“丫頭,你鄭伯說的是,凡事想開點,千萬彆做那自苦的傻事,要記得家裡還有人惦記著你呢,啊?”
一番話說得秀秀紅了眼,她不住點頭,隻道:“你們放心。”
“對了。”鄭嬸從雀兒手中捧過一壇子酒就要遞給她:“這桂花釀還是那年你親手教雀兒釀的,她一直留著沒舍得喝,今兒你給帶上,就當是嘗嘗家鄉的味道。”
身後仆從要上前,被秀秀阻止,親自接了過來。
“好。”她抬頭望向對麵三人,扯起嘴角笑了笑:
“不必擔心我,我會好好的,外頭風大,趕緊回去吧。”
雀兒忍不住哭起來。
秀秀抬手給她擦了擦淚,轉身上了馬車。
“秀秀姐姐——!”
雀兒在後麵追著,士兵們並不敢攔她。
“你什麼時候再回來,記得來看我——!秀秀姐姐——!”
秀秀掀了簾子,風吹亂她的頭發,擺手道:
“回去吧,回去……”
駛過好幾條街,見雀兒還一直跟著,秀秀終於狠了狠心,將簾子放下。
一直坐在馬車上的崔道之注視著這一幕,眸光微閃。
內心深處的一段記憶慢慢浮現在眼前。
茫茫大雪中,他騎馬在前頭跑著,刺骨的寒風像是要把臉皮割裂,父親在後頭甩著馬鞭追著喊:
“衣服衣服!你這不省心的臭小子,要跑也不帶衣服,你想凍死自己是不是!到時候出了什麼事,你老子可不給你收屍!”
他的馬漸漸慢下來,一個包裹扔到他懷中,他扭頭去瞧,隻見父親追著他,用馬鞭指著他,道:
“早點回來,我和你娘,還有你大哥嫂子,都在家等著你,要是回來缺胳膊少腿的,看我不抽你。”
嘴上說著狠話,眼中卻泛了紅,雪越下越大,父親的馬漸漸慢下來,一直看著他遠去。
而他當時一心要證明自己,建功立業,深深望了父親一眼,便揚起馬鞭,轉頭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人世間的離彆,總是這樣叫人牽腸掛肚,甚至痛徹心扉。
崔道之將手中茶杯擱在矮桌上,拉過發呆的秀秀在懷裡摟著。
“他們現下有銀錢、田地、鋪子,儼然是一家子土財主,沒人能欺負得了。”
秀秀壓下眼底的熱意,本想掙開他,聽見這話便沒再動,良久,緩緩道了句‘多謝’。
自找到她,崔道之還是頭一次見到她如此平心靜氣地同自己說話,不由放緩了聲音,道:
“待會兒叫人好好拿濕帕子給你敷一敷,免得明日眼睛腫成核桃。”
說著,就要低頭去吻秀秀,卻被她躲開,崔道之動作一頓,倒是沒生氣,隻將腦袋擱在她的肩頭上,闔上雙眼。
秀秀掙了掙,見掙脫不掉,隻得被他抱在懷裡,一隻手掀開簾子,看著窗外路邊不斷倒退的楊柳樹,好一會兒方才鬆開手。
簾子飄飄然落下,徹底將車窗外的一切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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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們回到長安,已經是七月初,長安城正熱得緊。
由皇帝下令,大皇子親自到城外迎接,恭賀崔道之凱旋。
“大將軍一路辛苦,父皇可是日夜盼著你回來呢。”
大皇子麵上喜氣洋洋,崔道之平了齊家,王馥鬱地位岌岌可危,支持他那個七弟的朝臣幾乎少了一大半,這叫他如何不高興,這些日子,他吃什麼都覺得甜,就連睡覺都能笑出聲來。
他當初眼光沒錯,崔道之的確能成為他的一大助力。
他在這裡提及皇帝,崔道之卻隻是將視線在他麵上掃了下,道:
“陛下厚愛,臣不勝榮幸,臣無所功,全賴陛下英明決斷,方能成事。”
這話將自己放得很低,沒半分居功自傲的意味,大皇子聽了,哈哈大笑,道:
“大將軍謙虛了,請。”
臨進去時,他餘光瞧見一個女子從崔道之的馬車上下來,不由下意識扭頭去瞧,卻被崔道之擋住視線。
“殿下?”崔道之問道,“不進去麼?”
大皇子回過神來,笑了笑,“請。”
隨即抬腳進了驛館。
接風宴上,觥籌交錯,眾人一片歡聲笑語,大皇子不斷給崔道之敬酒,卻被崔道之推脫身上有傷,喝不得太多酒,隻稍飲幾杯,以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