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千金歸來(1 / 2)

建興二十年,過了十五,年味就散了,各家各戶都收起心思,開始張羅起新一年的生計。給大戶人家做工的人,也要收拾收拾回主家了。

長興侯府中,一個上著桃紅色如意紋夾襖,下係靛色百褶裙,頭上綰著雙髻的丫頭挑開簾子,她方才在和人玩鬨,臉上還帶著笑意,一見來人,她的笑容滯了滯。

然而秋葉畢竟是後宅裡打過滾的人,很開她就掩蓋了真實反應,殷勤又和善地把來人迎了進來。

“五姑娘,您今兒來得可早。外麵冷,快進來吧!”

楚錦瑤卻沒有直接入門,她學著自己偷偷看到的模樣,給秋葉福了一身,才直起身說:“秋葉姐好。母親在裡麵嗎?”

楚錦瑤畢竟是小姐,就算秋葉是長興侯夫人趙氏身邊的大丫鬟,也委實沒必要這樣客氣。點頭問個好,其實就足夠了。

但是楚錦瑤不知道,便是她知道,也不曉得如何點頭,又該如何問好。這些對後宅小姐如同呼吸喝水一般自然的東西,對於楚錦瑤來說,卻太難了。

其實楚錦瑤應當是四姑娘,長興侯府裡正室趙夫人的第二個嫡出女兒。但是她的命運實在有些坎坷,她剛出生的時候趕上韃靼犯邊,趙氏在外麵產女,竟然將女兒抱錯了,抱了另外一個姑娘回府,起名楚錦妙。前幾天楚錦瑤才剛被找回來,而楚錦妙在侯府裡待了十三年,和母親、仆婦感情深厚,祖母楚老夫人也不舍得讓疼了十三年的孫女回去,乾脆做主,讓兩位姑娘都留下,楚錦妙繼續做四姑娘,楚錦瑤就按序齒排在楚錦妙後麵,當五姑娘。

楚錦瑤在一戶農家裡長大,對這些侯門禮儀一概不懂,她怕彆人笑話,都是偷偷觀察彆人怎樣行禮說話,然後自己琢磨著學過來。這樣一來,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就犯了許多錯誤,就如今日的問安。

秋葉受了楚錦瑤這個禮,又回了一禮,趕緊把楚錦瑤迎來。厚重的鼠貂簾子一放,隔住了呼呼的冷風,正堂裡的溫度才好些了,不再倒灌冷氣。秋葉呼了一口氣,說:“今天風可真大,如果簾子開久了,吹著我們沒什麼,若是凍著了夫人就壞了。”

楚錦瑤沒料到,連忙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料到……”

“五姑娘不必這樣說。您是主子,天大的錯,也是下頭奴婢伺候的不好。”說著,秋葉板起臉,瞪圓了眼睛去看楚錦瑤身後的人,“你們兩個小蹄子,五姑娘剛回來,你們也剛回來嗎?再這樣疏忽,仔細你們的皮!”

楚錦瑤身後的丁香和山茶連忙趕聲認錯。秋葉又罵了幾句,才緩和了臉色,說:“行了,有錯能改就好,你們下次當差要注意!”

這回,便是楚錦瑤也聽出是自己方才的行為不妥,秋葉不好說她,所以就去罵跟著她來請安的丫鬟。

楚錦瑤心裡過意不去,又無端連累彆人了,如果她做的好一點,怎麼會讓旁人替她挨罵?

其實楚錦瑤這樣想,還是被原來的家庭囿住了。侯門大戶裡,未出閣的小姐都是金枝玉葉,如果犯了錯,禁足抄女戒便是很大的懲罰,打板子之類的皮肉之苦,全是下頭人在受,誰讓主子想岔時,你這個做奴婢的不提醒呢?更何況,丁香和山茶這頓罵挨得一點都不冤,楚錦瑤剛被找回來,她不清楚如何行禮如何問好,丁香這些奴婢也不懂嗎?但凡出門前提醒一二,都不會弄成這樣。然而丁香是個悶葫蘆,一竿子打不出一句話來,而山茶眼睛胡溜溜轉,一看就是個心大跳脫的,更不會替主子想這些。

秋葉心裡歎氣,但是她能做的也僅是如此,隔著一層敲打一二,已經是看在她也是從農民家被賣到侯府,感同身受,所以才對同樣從農家長大的楚錦瑤心有憐惜。再多的,秋葉也不會做。

高門大戶裡,就是這樣現實薄情。

張嬤嬤從西次間出來,很是不悅:“剛才誰把門簾打開了,夫人剛起,身上還有汗,若是夫人著涼了你們誰擔當的起?”

秋葉立刻低頭請罪,楚錦瑤被嚇到了,趕緊說:“不關秋葉的事,是我進來的時候打開的。”

張嬤嬤還真沒見過千金小姐上趕著認錯的事,往常哪位姑娘不是讓身邊人認罪,便是自己做錯了,也不會自己承認,側頭一個眼神就有下人上前頂罪,更彆說這種錯不在楚錦瑤的情況。讓楚錦瑤這樣一說,張嬤嬤還真不好發作了,她即便是夫人的陪嫁丫鬟,也是奴,哪能說主子一句不是?

張嬤嬤隻好立刻換了臉色,擠出笑臉道:“原來是五姑娘來了。五姑娘請安來的真早,夫人在裡麵梳妝,快進來吧。”

楚錦瑤給張嬤嬤道了謝,才輕手輕腳走向西次間。

張嬤嬤側身讓楚錦瑤先走,然後自己才跟上。她看著楚錦瑤的背影,還有刻意放輕的動作,心中很是複雜。

楚錦瑤可是正經的嫡出姑娘,從趙夫人肚子裡爬出來的天之驕女,哪用這樣客氣小心?若是換成在夫人跟前長大的四小姐,肯定是一進門就開始高聲談笑了,之後會一路噠噠噠跑進次間,膩歪歪倒在夫人懷裡,哪管夫人是不是在梳妝綰發。而換成了夫人真正的嫡出女兒楚錦瑤,她反倒這樣小心謹慎。

張嬤嬤歎氣,誰能想到,這種戲文裡都不敢寫的事,竟然真的發生在太原府一等一的豪紳望族——長興侯府。

建興十九年深秋,也就是去年十月左右的時候,長興侯夫人趙氏院裡的婆子吃醉了酒,神神叨叨地開始和彆院裡的仆婦婆子說大話,她吹噓自己資曆老,知道夫人的許多事情,就連四姑娘不是夫人親生子這等事情她也知道。

仆婦們一聽就知道這個婆子在吹牛,四姑娘是誰,那可是夫人嫡出的二小姐,最小的孩子,平日裡放在手心上疼,怎麼可能不是親生的?若是平日,這個婆子吹一吹,旁的人當聽個樂嗬,這件事就過去了,然而偏偏那天侯爺的長隨經過,聽到了這句話。

長隨回去後立刻稟告長興侯,長興侯一聽惱了,隨意編排主子本來就是大罪,再聽聽這些婆子都在編排些什麼?長興侯立刻讓人把後院這些仆婦帶來,他親自問罪。這個婆子一下子害怕了,立刻跪在地上,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長興侯。

長興侯本來是不信的,但是看婆子說的有鼻子有眼,他也遲疑起來。最後,他為了永絕後患,派自己的人去查這件事,好還自己女兒一個清白。結果這麼一查就查出事了,侯府最受寵的嫡出小姐四姑娘,可能真的不是他的女兒。

當年侯夫人趙氏懷孕的時候,正值韃靼犯邊,鐵蹄南下,直逼京師。北直隸都險些出事,山西更是遭殃,好些地方都讓韃靼殺人放火,洗劫一空,太原府也不例外。長興侯府是太原府裡出名的豪門望族,自然也是這些蠻子的目標,當時長興侯帶兵在外,一時顧不到家裡,侯府眾夫人小姐隻能倉惶南逃。好在很快長興侯就帶兵收複了太原,四散的家眷也陸陸續續被接回來,而侯夫人趙氏懷胎在身,又受了驚,在南逃的路上就堅持不住生產了。

逃竄路上一切從簡,命都保不住了,彆說生產時的用具。趙氏隻能帶人投宿村民家,用幾隻金首飾做報酬,可算艱難地把孩子生下來。

當時那家農戶也剛剛生下孩子,正因如此,他們才不得不留在家裡,沒隨村裡人南逃。趙氏平安生產後,又托農婦喂了好幾天奶,這才帶著陪嫁離開。再過幾天,前來接趙氏回府的兵卒就來了。

趙氏死裡逃生回到侯府後,對這個和自己同生共死的女兒越發寵愛,連大姑娘都不及。趙氏共生有一男兩女,按年齡排是大姑娘、二少爺和四姑娘。逃難的時候,大姑娘被老夫人帶著一起走了,趙氏和旁人走散後,身邊唯有奶嬤嬤張氏,和小女兒四姑娘。等回府之後,四姑娘被取名妙,從家中孫輩錦字輩,受儘寵愛。

長興侯對這個出生在外麵、飽受流離之苦的女兒也很是疼惜,然而現在種種跡象告訴他,楚錦妙可能不是他的女兒。他真正的女兒,在兵亂那年,被那戶農家偷偷換了!

長興侯查到這個消息後大怒,頓時連年都沒心思過了。長興侯盛怒之下,派人嚴加審問當日說漏嘴的婆子,後來婆子招認,她是早年和夫人的陪嫁嬤嬤張氏吃酒時,聽張嬤嬤失口說的。張嬤嬤當年也心有懷疑,但是這種事情不好說,她就一直深深埋在心底,後來喝醉時透露給了這個婆子,多年以後,又被長興侯陰差陽錯地聽到。

長興侯不動聲色地想了好幾天,沒有驚動趙氏,也沒有驚動母親楚老夫人,而是偷偷讓人去尋當年的接生婆。等接生婆走後,長興侯又在屋裡坐了許久,終於下定決心,去尋自己的親生骨肉回來。

他的血脈不能亂,即使隻是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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