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中還有一條秋色輕紗披帛,用紅線細細繡著寶相花,這卻是何娘子親手做的。
“阿娘好巧的手。”何棲摸著上麵的繡花,讚歎。她在這上麵沒有天份,也沒有耐心。
“你阿娘在閨中也是嬌養著長大,平日調香繡花最為雅致。”何秀才難掩傷感,“嫁與我後,再沒這些閒心,經日憂心柴米油鹽俗事。”
“阿爹,外祖家不與我們往來嗎?”何棲試探著問。
何秀才歎道:“都沒人了,你外祖……”他不好非議長輩,道,“內宅有些混亂,妻妾多,子嗣卻不豐。你原有個庶出的舅父,卻也是個胡鬨的,成日不學無術,待你外祖去世,家業敗落,更是日日買醉。你舅母不堪忍受,和離歸家。你阿娘沒少接濟你舅父,他起初還常常過來打秋風,後見妹妹也日漸拮據,無顏再上門。有年冬日,喝醉酒,失足跌進了河中。”
內裡詳情,何秀才嫌齷齪不願與何棲細說。
何娘子娘家姓齊,齊外祖這人極為貪花好色,他嫌棄發妻林氏資容平庸,又仗著家中頗有家底,左一個右一個往家裡買妾侍姨娘,這些個美人天天爭風吃醋,恨不得打成烏眼雞。林氏修得跟個佛似的,隻管教養著女兒,其餘一概不理。待到庶子一出生,齊外祖自為得意,把那個妾抬舉得跟當家主母似的。
家中如此烏煙瘴氣,何娘子姊弟感情自好不到哪去。何娘子嫁後,與何秀才夫妻和美,林氏放下一樁心事,多年透支著精氣所牽念的也不過女兒,這一放心,身體極速敗壞下來,沒一兩年便撒手西歸。她一去,齊外祖更加肆無忌憚,再豐厚的家財也經不起他這般折騰,更何況齊家早已是個空架子。
齊大郎雖是庶出,卻是齊家僅有一男,自小溺愛非凡。他生母侍婢出身,沒什麼見識,也是一味寵愛,好好的一個小郎君,養得比女子還要嬌貴。
齊外祖一死,齊家樹倒猢猻散,那些個嬌娘美妾一個一個頭也不回自尋出路。
齊大郎哪能撐起家業來,直把齊家敗個精光,自己還日日醉生夢死,做些白日發財夢。經人挑唆幾句,便上門尋出嫁的阿姊接濟,今日要食,明日要銀,沒皮沒臉一味糾纏。
何娘子欲待不管他,到底於心不忍。其時,何家也不寬裕,將上何家小郎君因病夭折,何家一片愁雲慘霧。何娘子這邊親子亡故,這邊阿弟不爭氣,雖然夫君百般寬慰,心中還是有如油煎。
這日齊大郎照常醉熏熏來何家借銀,聽何娘子與侍女商量著典賣金手鐲。
隻聽侍女在那泣道:“娘子管他作甚?疥癬一般,又沒個足,這樣下去何時到頭?老太太再體諒大度,時日多了,也會生出不滿來。”
何娘子不作聲,半日方道:“我娘家親人隻有這一個阿弟,以往雖不大親近,他幼時卻生得雪團一般,極為可愛,我也抱過他,喂過他吃食,他搖搖擺擺走路不穩,也追在我身後一聲聲喚我‘阿姊’。怎忍他凍死餓死?”
齊大郎聽後,呆立半晌,拿袖子一抹臉,轉身出了何家,再也不曾上過門。
他失足淹死後,喪事還是何家操辦的,整理遺物,家中不過破桌跛凳,連個像樣的家俱也無,最後在床鋪底下找到一枚玉佩,卻是齊家舊物。齊外祖在世時,腦子偶有清醒,給一對子女親手雕了兩塊玉佩,一雕花葉,一雕瓜果。
何娘子拿著那塊玉佩,百般滋味無法言說,最後也隻是低歎一聲,將那玉佩掛於齊大郎腰間葬於地下。
何秀才先時深厭齊大郎,他一文弱書生,氣得狠了還動了老拳,直打得齊大郎口鼻鮮血直流。
人死萬事皆休。
齊大郎早已腐朽白骨,他愛妻也與世長辭。如今再想起,倒隻記得迎親那日,齊大郎一身棗色錦袍,肅著玉白的臉,衝著他道:姊夫要記得待我阿姊好。
物是人非啊。
“都是積年往事了。”何秀才不置多詞。何娘子那塊玉佩後來也做了隨葬,算全了他們這段略為苦澀荒唐的姊弟情。
何棲理著箱中的舊物,猜踱著色彩剝落的舊事。
都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個家族的敗落,常常連帶著親家同枝。她原先總以為何家冷冷清清,不過她與何秀才父女二人,連個走動的親戚都沒有。其實真要翻起族譜,卻也是枝枝葉葉,蔓蔓連連,隻不過著隨著變動,親近的故去,疏遠的愈遠,慢慢就失了聯係成了陌路。
何家從高門大戶到現在的尋常人家,百年的曆曆光陰,曾經的富貴權勢俱已沒了隱蹤。何娘子與何秀才還講究著風雅,到她頭上,風雅也已流俗,講究也是矯情。倒是一冊冊書還能蹤根究底,稍憶往昔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