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娘子摸摸何棲的臉:“不再說這些,小娘子早點睡,這兩日養足了精神,氣色才好看。”
第二日,家中大件的家具要先拉到沈家去。
施翎帶了十幾個青壯過來,何秀才看他們幾人穿得單薄,拿了喜錢分給他們道:“不忙,先喝杯喜酒,去去寒。”
施翎接了壇子,也不要碗,笑道:“何公,一動作一身的汗,哪裡會冷。不過,今日喜酒卻是要喝的。”他自個喝了幾口,傳遞下去,嚷道,“你們既喝了酒,可要仔細些,碰了嫂嫂的家什,彆怪我翻臉兒。”
裡頭一個方臉的道:“施小郎你這張嘴,都頭與何娘子喜事,你倒跟個劫匪似的。”
何秀才拍拍施翎:“可是吃了教訓。”
施翎抱胸:“哥哥好日子,我再大度不過。”
他們幾人年青力壯,動作又麻利。一氣將書架、桌、椅、凳、幾……或抬或背給搬了出去。
有懂行的摸摸桌腿,與身旁的低聲道:“都是些好木料,沉得狠。”
“都頭這娘子娶的值啊。”語氣豔羨。
“你想娶,也得有人肯嫁,跟隻鼓了嘴的□□公似的。”
家具一到沈家,許氏領著眾人連忙將婚房布置起來,床帳被子卻要等著明日,笑道:“大郎晚上去與小郎睡。”
大簡氏取笑:“大郎今晚哪睡得著呢,給他條凳,坐了過夜就好。”
沈拓也確實睡不著,他興奮著呢。
初九一大早,何棲便讓盧娘子拉了起來,盧繼是大媒,將自家三個兒子送來,自己去了沈家,待到許大娘上門,領了一串的小郎君小娘子,有一個還沒留頭,被大的抱了懷裡。何棲掃了一眼,加上盧家的三個,得有十個稚童。雖頑鬨,何家卻一下子熱鬨起來。
請的三個幫廚還以為這次活計簡單,不曾想竟有這一群混事魔星搗亂。一時有人拿抹布跑了,一時又有人看殺魚揀了魚泡要踩,一時小的又吵了起來,大的將最小的哄好了,略大的覺得委屈,嘴一扁就又要哭。
何棲在窗口看了一眼,招手讓盧小三拿了粽子糖散與大家吃。
等請的梳頭娘子一來,盧娘子拉了何棲坐好,喂了她吃一碗餛飩:“吃得飽一些,等下卻不得吃食到肚,午間的宴席,你也隻得吃些小巧的,免得臟了口脂。”
梳頭娘子等她吃完,笑道:“竟不知何家小娘子這般好模樣,都頭怕是要迎一個天仙回家。”
許大娘和盧娘子雙雙點頭:“小娘子確實好相貌。”她二人比著賽似恨不得將何棲誇出花來。
梳頭娘子搓了線,對何棲道:“小娘子莫怕,並不怎麼疼。”她將何棲的頭發攏到腦後,線一端拿牙咬著,分成兩股捏著,交錯著細細絞了臉上細微的汗毛。
何棲隻感一陣微微的刺痛,臉上有些發熱。梳頭娘子拿帕子為她淨了臉,取了何棲的梳妝盒,替她抹了膏脂香粉。
盧娘子又捧了各色花釵過來讓梳頭娘子過目,梳頭娘子看了眼,心裡有了數,拿刨花洇濕掌心,細細將何棲的頭發捊了一遍,堆雲似得高高向上堆疊,拿了一個桃心簪子固定簪好,等刨花水乾了,發髻便定型不再散開。等上好妝,剛好可以對插花釵。
“這個粉好,又薄又貼臉又顯色,味也好聞。”梳頭娘子細瞄了一眼,見盒子都做工精致,誇了又誇。
何棲也不多言 ,隻是微笑,她隻好奇自己現在的模樣。鏡子照不出膚色,想著這一層粉一層粉上上去,怕是一張大白臉,微黃的銅鏡一襯,倒是十分柔美。
她本就眉翠唇紅,梳頭娘子端詳一番,隻將眉尾拉長,掩下小女兒的青稚,胭脂染了飛霞妝,映著秋水雙眸,花瓣唇一點,整個妝就顯濃烈起來。
何棲仔細看了看,覺得有點怪異誇張,卻又覺得莊重富貴。
“小娘子,老身彆的不自謙,麵鈿卻畫得一般。”梳頭娘子笑道,“小娘子殊麗,我動手怕汙了小娘子顏色。”
許大娘識得她,知道她的斤兩,在旁道:“小娘子自己動手。”
何棲也不推辭,調了顏色,拿了筆,對著許大娘手裡的鏡子抬手在自己眉間暈畫了半朵落梅。
“小娘子既動了手,再點了麵靨。”梳妝娘子笑道。
“會不會太濃?”何棲有點猶豫。
“放心,極襯小娘子的。”梳妝娘子開口,盧娘子許大娘也跟著附和。
何棲一笑,誇張便誇張,一生之中難得時刻,不用太過拘泥,於是,又在兩腮點了兩點紅色麵靨。她自己覺得變扭,梳妝娘子和盧娘子等卻是大讚好。沒想到大袖婚服一穿,再插好發飾,兩點麵靨如同點睛一般,整張臉更顯生動,眉梢眼角都透著醉人的風情。
房間立鋪了席子,放了一個憑幾,盧娘子扶了她在席中端坐,又將遮臉的扇子給她拿好,理了披帛、衣擺:“小娘子忍著些,新郎來接,記得拿扇擋了臉,到夫家才能拿下。講究的人家要念卻扇詩,我們就不興這個了。”
“倒覺得自己如泥塑瓷偶。”何棲輕吐口氣,發飾壓人,又不好垂首,隻覺得脖子都疼。
“時辰走得快著呢,不先妝扮好,誤了吉時卻不好。”盧娘子安慰,“隻能讓小娘子累著。”
“阿爹在做什麼?”何棲耳聽窗外囂鬨,問道。“家中客不多,阿爹也不用待客。”
盧娘子見他記掛何秀才,笑:“郎君今天是泰山大人,當是在正堂等新郎儐相。”
何棲又道:“三日後才能歸家,阿爹……”
盧娘子跪坐在她身前,細細打量了她全身妝扮,沒有差錯,這才道:“阿圓,大喜之日不可多思。左右三日,你便接了郎君家去。”
何棲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這個家去的“家”是沈拓家,一個字在舌尖轉了一圈又咽了下去:“阿爹是個怕寂寞的人。”
盧娘子手上動作一頓,想說什麼,卻道:“那兩個雲紋紅漆提籃裡,放的是小娘子做與沈家長輩的見禮。到時我與挑提籃的小子說一聲,叫他放於婚床上,小娘子可要記得。”
何棲點頭應了,又微蹙了雙眉道:“沈郎家中情況不同,也不知他阿娘那是禮。”
“本應隔天敬茶時奉於家婆的。”盧娘子也皺眉,“沈家亂得很,小娘子自己見機。也不必太過擔心,他家姑祖母是個厲害的,有她坐陣,出不了亂子。”
“這倒不怕。”何棲轉著手中的扇柄,這把絹扇還是沈家的聘禮,上麵繡了蝶穿牡丹。
“彆的一時不曾想起,先不陪小娘子了。”盧娘子道,“我去外間看看,沈家迎親的人到了,少不得一通忙亂。”
“累盧姨忙煩。”何棲道。何娘子種善因得了善果,盧娘子對何家真是一片癡心。
盧娘子笑了,到了門口回頭,看著席間端坐的麗人,恍然間卻是二三十年前何娘子出嫁的模樣,隻是,她那時梳了百合髻,穿了新衣裙,跟著跪坐在席子上,陪伴著何娘子。
“阿圓?”
何棲抬頭。
“出了門,上了花車,切忌莫回頭。”盧娘子道。
何棲怔了怔,莫明覺得這話辛酸。一出此門,便不再是何家女,娘家再留戀也非她棲身之處。傷感一會,又自嘲:我倒自怨自艾起來。何家女,沈家婦,我難道便不是我了嗎?阿爹也照舊還與我同住。家中多了沈拓、沈計、施翎,反倒熱鬨。
她在這裡胡思亂想,何秀才過來在門口站住腳,看著屋中盛妝的女兒,心中酸喜交雜。辛酸掌上明珠,終要送君,又喜她終得良人,此身有靠,哪日自己身死,她也不是孤苦伶仃獨自一個。
午間宴席過後,盧小三領著許大娘的兩三個隻有四五歲的孫子孫女,跑來看新嫁婦。幾人擠成一團,十幾隻眼睛對著何棲看。
盧小三將手指往嘴裡一塞,又想起做這動作要挨打,忙拿出來,睜圓著眼睛道:“阿姊今日真好看,比菩薩還好看。”
另兩三個怕生些,不太敢靠近,隻點著腦袋,也跟著盧小三叫:“阿姊真好看,比阿娘好看。”
她的堂弟聽了,反駁:“你阿娘又黑又壯,誰都比她好看。”
這三人正要吵,盧小三怒道:“今日阿姊大婚,不許說其他娘子,自己的阿娘也不行。”
何棲巴不得盧小三在房間裡呆著,一人枯坐實在無聊,童顏稚語雖然惹人發笑,卻熱鬨得很。正哄逗著這幾個蘿卜頭親近了些,隻聽外間笙蕭鼓樂作響,接著盧大領了一乾童子軍把門給堵了。
盧小三一眨眼,對何棲道:“阿姊,我去看姊夫。”帶了三個小蘿卜,一溜煙似得跑了。何棲傻了眼,真想歎口氣,慢慢動了動肩膀,酸僵得狠。
沈拓一身紅衣,披了紅花,騎了馬。施翎是儐相抱了雁綴在後麵一點,何鬥金卻領著沈拓衙門中都頭差役,兼幾個知交兄弟,湊了滿滿一隊人,後頭障車儀仗,伎人鼓了腮幫,恨不得把喜樂吹得山響。討喜錢、蹭喜意、看新郎新娘子,跟在後頭在那拍著手瞎起哄。
沈拓本以為何家沒什麼人,親迎也沒什麼枝節,沒想到眼見進了何家院門,一個黑小子帶了一群毛孩子過來,“嗵”得一聲把門關了。
何鬥金領著一眾力壯男兒拍門:“快快開門,來迎新婦了,大喜好日,怎好誤了吉時。”
盧小二踩了兄長的肩,將半截身子越過院牆,橫著兩眼道:“你道迎新婦便迎新婦?詩也無,喜錢也無,喜糖糕點也無。何公養女十八載,秀……麗……”盧小二嗑吧了兩句,掉轉頭向兄長求救,盧大哪會這個,隻做了個數銅錢的動作。“阿姊新嫁娘,隨便不出門,你拿喜錢來。”
沈拓心道:這小子平日見了我還親熱叫叔叔,現在倒翻了臉跟不認識似的。
“小二郎,將門開開,你不開門,沈叔叔怎麼將喜錢給你?”
盧小二扶了牆道:“沈都頭,迎新婦便迎新婦,套什麼近乎。”
他們在這邊說話,何鬥金還在那拍門,鄰舍看熱鬨的,有的喊:“新婦快出來。”
有的喊:“打走新郎君。”“快拿喜錢來。”“新郎君散喜果。”
盧小二很是難纏:“新郎不與喜錢,這門隻不開。”
沈拓拿了紅線編串的銅錢扔了上去。盧小二接了,往下一丟,下在的幾個小蘿卜頭立馬撲過去搶走了。
盧小二又攀了牆頭:“新郎好生小氣,隻拿串錢兒,我們好些人呢。”
沈拓和施翎對視一眼,何鬥金在那笑,要是門後是青壯,他們反倒敢下死勁推門,偏偏頂門的都是幾歲大的孩童,倒讓他們沒了主意。
沈拓便又拋了一個上去,盧小二接了照舊丟給其它人,又嚷新郎君小氣。
沈拓笑:“非是我小氣,我全扔上去,你人小又接不住,不如把門開了,你們自個過來取,人人有份。”
盧小二還沒回答,胡同裡堵了看熱鬨的已經嚷開了:“新郎君散喜錢來,天上人間好姻緣。”
何鬥金拿一個小竹筐,抓了幾把喜錢往人群裡一灑,有幾枚砸了有人的腦門,隻聽“唉喲”好幾聲,也不顧疼,鑽人群裡哄搶喜錢去了。
院外鬨成一團,院內的幾個孩子就挨不住,想開門年個究竟,又聽笙鼓聲熱鬨,全拿眼年著盧大。
盧大將盧小二放下,在牆高喊:“新郎接新婦,自拿誠意來,三枚七枚不成雙,一兩二兩才登對。”
他這是訛上了。
盧繼在外恨不得拿袖子掩了臉,何鬥金還擠眼,盧大哥教的好兒郎。
施翎喊道:“一兩二兩自來有,你門可要開了。”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盧大樂道。
沈拓見他應了,掏了銀拋了進來,盧大跳起來接了,一揮手,一群孩子呼拉開了門,將沈拓圍了個結實,跳了腳要喜錢。
沈拓一人一串分了,大冬天被擠得額間隱有汗意。進了正堂,何秀才穿了回壽紋圓臉袍,端坐相侯。沈拓拜倒:“泰山大人身體康健,婿沈拓,趁此吉時,來迎佳婦。”
何秀才接了雁,道:“沈郎佳婿,阿父並無過多囑托,望你重之愛之。”
何秀才大方放了行,沈拓等人熟門熟路去何棲閨房接新婦,沒幾步就見盧大又領著童子軍將路擋了。
盧大笑:“新郎君,新婦還在梳妝呢。”
沈拓也不禁笑:“我早知道有你這樣滑頭。”一揮手,帶來的健兒上去將幾個孩子抱的抱,拎的拎,挾的挾的,片刻就清了道,幾個孩子在那樂得尖叫。
何棲聽到響動,忙拿扇子擋了臉,心裡好笑,明明見過無數次,倒要做出尚未相識的模樣。
卻不知道沈拓整個人都傻在那了,端坐屋中的麗人,寶髻花釵,一身華服如開到最盛的花,額間梅妝鮮紅,隻見遠山翠眉,明眸垂睫,大半張臉被絹扇擋個嚴實。
她美得幾近不真實,哪怕未見真容。
施翎一推沈拓,急道:“哥哥傻了?還不快接新婦。”
沈拓這才回過神,步履恍忽地上前,彎腰一把抱起了何棲。何棲嚇了一跳,盧娘子可沒她跟說過是被新郎這樣抱出去的,偷偷將扇子往下移了一點,看了沈拓一眼。沈拓大概很是緊張,居然沒有察覺。
何秀才也有點傻眼,坐那呆呆想:“我家女兒不是應該和她夫君緩步行來,與我跪彆?
沈拓神來一筆,愣是把何秀才父女的那點愁緒傷感打得七零八落,何秀才等女兒被抱出來門,才一拍桌子,怒道:“沈大郎好生沒規矩。”
何棲坐在障車上才驚覺竟已出了家門,耳邊鼓樂聲聲,被鬨得有點發懵。
沈拓等人接了新婦,隻管歡天喜地往家趕。一路上行人過客見了障車,又見有新婦執扇端坐上麵,更是圍了障車念祝詞討喜錢,行乞的觀摩一陣,見不是什麼霸道人家,也擠了進來。
何鬥金隻管將竹筐裡的喜錢灑出去,看得盧繼直抽抽,心道怎麼將灑喜錢的事托了這個大手腳的,半點不知儉省。
沈家曹沈氏等人正等得望眼欲穿。
“大郎怎麼還沒接了新婦?”曹沈氏拉了許氏問道。
許氏道:“阿娘,接新婦總要被為難一二,桃溪道窄,障車說不定被堵了!”想起什麼,叫了大兒曹英,“阿英取個兩三貫錢,散了裝小竹筐裡送去,說不定被攔障車的堵在半路了。”
曹英應了一聲,抱了竹筐跑出去一會,又跑回來:“來了來了,新婦接回來了。”
“啊呀,快拿了席子去門口接。”大簡氏抱了兩卷草席拉了小簡氏就走,曹英媳婦也跟了過去。
曹沈氏側耳聽,果然聽到了樂聲,扶了許氏的手笑眯眯回去坐了。沈母齊氏哂哂得,跟在後頭也一並在那坐,隻神色有點不安。
“大郎娶新婦,你倒擺個喪臉來。”曹沈氏瞪眼。
齊氏道:“我心中高興呢。”臉上忙露了笑模樣出來。
何棲一路隻顧將扇子擋了臉,偶爾手酸就放下一點,看著障車旁湊熱鬨的閒人咋舌,有眼尖的看到她的臉,在那喊:“新婦好模樣,生得跟天仙似的,新郎散錢來。”他一喊,彆人也跟著喊。
嚇得何棲再也不敢顧盼,隻在那裝泥人。
待到了沈家院門,障車一停下,沈拓將她扶下車。三個身材頗健的婦人輪著將席子傳到她腳下,不讓她碰地,這麼一路傳席到院中搭的青廬帳中。
何棲暗吸一口氣,知道下麵還有一道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