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三章(1 / 2)

春時恰恰歸 申醜 19468 字 9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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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沈拓回來的那日, 天有微雨,何家小院在雨中像是被細細填補了一遍顏色,灰牆綠枝, 幾隻灰雀躲在院門那縮著脖子躲雨, 驚見人聲, 撲簌簌飛進了細雨中。

沈拓輕扣院門,懷中的香粉貼肉藏了,隱隱有些發燙,不由緊張地抿緊了雙唇。

何棲打了傘過來開門, 秀發低挽,青色衣裙,在雨中如同一枝將將攀折人手的新柳,隻是持傘而立,抬眸中便是無邊的繾綣。

她就這麼站那, 輕笑:“大郎, 幾時歸家的?”

沈拓再也沒想到竟是何棲過來開門, 仿若她一直侯那, 依依等他歸家。自己滿麵塵土,一身風塵……

“我……”沈拓將香粉在手中攥緊, “剛剛回的桃溪,我來看看你。”

何棲將傘遮在他頭上, 沈拓太高, 她不得不吃力得高舉了手臂:“你一路辛勞, 怎不在家歇歇?”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纏綿, 沈拓心頭一跳,上前一步,接了她手裡的傘,借了動作將那盒香粉放進她手裡:“我須先去縣衙,與明府交差。”又強自鎮定道,“宜州出產好香粉……你試著用用,看看可還喜歡。”

何棲看著手裡鴨卵大小、陰刻了牡丹花紋的粉盒,尚未打開鼻端已嗅到了淡淡的花香味。難為他一個須眉郎君親去選買這等細巧的小女兒妝台私物。

“我心中很是喜歡。”何棲粉腮含情,垂眸低語。不管香粉如何,心意卻是難得!

沈拓鬆了一口氣,笑了。一路的忐忑衝動,儘得回報。握了她的手,道:“阿圓,等天涼了……”何棲還在想他會說什麼動情的話來,結果,耳聽他道,“家裡先前修繕了屋瓦,這場雨過,就可以漆新梁柱了。”

何棲本想笑,不知怎麼又順著他的話說起來:“窗紙也要貼得厚些,冬日風冷。”

沈拓真恨不得天立時涼下來,明日就是婚期才好。

“大郎去交了差事,回家拿熱水泡了腳,好好睡一覺。”何棲看他泛了青的下巴,滿眼的血絲,細聲叮囑。“這個天淋了雨,當心著涼,下次再不要這樣不顧身體,再不差一時半會。”

“想著早些見你一麵。”沈拓依依不舍。

何棲輕推一下傘:“大郎打了傘,快些去吧。”

沈拓還要說什麼,何棲已經拿手護了頭,轉身跑進了小院,腰間絛帶在細雨微風中翻飛。

失落轉身,何棲卻在廊下站住,提了裙擺回過身,她的額發被雨打成了一縷一縷,睫毛也像雨中收攏的翅膀,衝沈拓一笑,紅唇啟合。

沈拓細細分辨。

她說:沈郎,我等著冬日嫁你為婦!

沈拓幾乎開始掰著手指數婚期,屋宅新粉了白牆,漆了紅柱,移來的花木經了這麼多時日,一株一株都已經成活。

又拉著施翎立了柱子,支了人字架,鋪了茅草,蓋了個小茅亭,雖簡陋卻也有幾分野趣。

“哥哥,婚事的銀子可有了?”施翎偷偷問沈拓。

沈拓笑:“不用你操心,上次宜州差使,州府那得了賞銀,回來明府又給一份。”

施翎道:“哥哥不用跟我外道的,你知道我留不住錢。”他得意搓手,“哥哥大婚,我攢了好些,左右都要給哥哥賀婚的,先給了也是一樣。”

沈拓想了想,還是接了銀,以備不時之需。

施翎囊中又剩幾個銅板,反倒渾身一鬆:“還能沽一角酒。有錢時我生怕花儘了,沒錢反倒不怕。”說罷,很是高興地跑去喝酒。

沈拓在這算婚期,姑祖母曹沈氏也在那估算。叫了大媳許氏道:“阿許,你去集市幫我打一副手鐲來,挑新巧的樣式。家中的銀鐲,樣式老,看著粗笨,不好給年青娘子戴。”

許氏笑:“早年的式樣雖老,卻實誠,這兩年時興的細紋巧樣,反倒份量輕。”道,“阿娘到時坐了高位,大郎領了新婦與阿娘見禮,阿娘一出手,一對輕飄飄的鐲子,外人還道咱家小氣得很。”

曹沈氏打她:“新婦還要叫你伯娘呢,你倒備個厚禮來。”

許氏拍手:“我是沒阿娘的巧樣心思,實在人就做實在事,這禮啊物的,都不比銀子好使。我喝新婦一杯酒,就掏銀子。”

大小簡氏也道備禮用銀子。

大簡氏道:“咱家就是一個做棺材的,能有什麼講究。”

曹沈氏不滿:“大郎娘子是秀才公家的,識書認字,斯文人一個。你們倒好,隻圖省事,便是用銀錁子,好歹也打個如意花果,直了白咧的,做副棺材還描紋呢。”

許氏直笑,為曹沈氏扶了下抹額:“逗阿娘樂子呢!昨晚還和阿簡說要去打如意錁子!也給阿娘出個主意,阿娘拿了寬扁的舊鐲子,再從曹大他們三兄弟身上撈一筆出來,左右他們手頭寬泛也是喝酒喂了狗友。增添些金,打副串金珠的銀瓔珞,保證阿娘大方體麵。”

曹沈氏聽她拿自己丈夫的私房做自己的人情,風乾的臉笑成一朵花:“阿許是個會打算的,連自家枕邊人的銀錢也要算計。”

許氏被自家姑婆當麵說穿,臉都不紅,道:“阿娘不知,曹大偷油鼠似的,當我不知道,在床底下藏了個破瓦罐,天天扔個三枚五枚的銅錢進去。我也不說破,隻時不時去數數,昨天劃拉一下,竟有三四貫之數。”

曹沈氏和大小簡氏聽了,都笑得發抖。

“不掏了來,他拿去吃酒,不過溺桶一泡尿。”許氏笑道。又看著小大小簡氏,“隻你們怎麼個主意?”

“嫂嫂的主意極好。”大簡氏是個爽快的,二房的銀錢都由她作主,一口就應下了。

小簡氏更沒有不應的,曹三在外走動,與其讓他花在外頭花娘子身上,還不如拿來給曹沈氏作臉。自己一點損失都無,還討了姑婆歡心,一舉兩得,很是便宜。

曹沈氏高興,三個兒媳這些小算盤她是不計較的,她雖厲害,該聾時聾,該瞎時瞎。

許氏又捏著曹沈氏的肩,低聲道:“阿娘一個姑祖母,新婦見禮還拿金銀瓔珞,到時看那個沒臉的拿什麼出來。”

小簡氏愛看熱鬨,當下來了興趣,坐得近些,道:“她那樣精算的,能備什麼重的禮?輕了她下不了台,重了她自個心疼。”

大簡氏抬了下眉毛,道:“你們也把她想得太好些,大凡她要臉麵,又哪會做這些醜事來。”

許氏笑道:“她不要臉歸不要臉,下次她去歪纏大郎,卻有錯處讓我們發作說嘴。”

曹沈氏哪裡能放過擠況沈母的機會,當下拍板決定,還說:“到時我少不得要與她一桌吃酒,真是敗人心情。”

曹九在外間啜著小酒,老妻和兒媳的笑語聽在耳裡好似催眠

沈母齊氏也正為這事發愁,眼見沈拓婚事逾近,越發沒了主意。等李貨郎出門,鎖了門,點了箱中的錢物,左挑右揀,都覺心痛不舍。

她是貪好的,李貨郎對她也算大方,但他隻是一個貨郎,哪能供日日她新衣鮮花的。李婆子又小氣,菜蔬儉省,十天半月才割塊肉。齊氏饞了,要不磨了李貨郎,要不自己掏腰包。家中這麼多人,總不能躲起來自個吃。兩個繼子半大小子,桌子都能吞下去,見了肉跟狼見骨頭似的,再多也能塞填進肚子中。

還有小李氏,嘴上抹了蜜,一口一聲嫂嫂,今日借釵,明日借衣。好的她自留著不還,差的她就送回來。

齊氏拉著李貨郎哭,小李氏也拉了哥哥的手哭,說自家兄嫂不願她這個歸家婦在家住著,既然容不下她,她也不賴著,要找庵堂寄住。又哭自己當年為了家中度日,花樣的年紀做了老翁的妾室,現在倒連立足的地方都沒有。

她哭,李婆子也抱了女兒抹淚,哀嚎:“我苦命的小娘子呀,家中實是用你的賣身錢活下來的。”

李貨郎夾在中間,自己都想哭,他不好說阿妹,又不願齊氏生氣,直愁得身上的肉都掉了幾斤。晚間齊氏還要撩撥他,作魚水之歡。

李貨郎那張清俊的臉,青青白白的,挑著貨擔腳都打飄。他身體掏得虛了,入秋後天氣一日冷似一日,這頭挑了貨擔出了汗,被風一吹,寒氣浸進骨頭裡,直病得起不了身。

李貨郎一病倒,齊氏、小李氏都消停了。

齊氏更是侍奉著湯藥,愁腸百結,想著夫妻二人床笫之間,水、乳、交、融,何等歡情蜜意?一時恨不得李貨郎一夜好轉,自家拿了私房出來,好醫好藥,好菜好飯養著李貨郎。

自家又要裁新衣,買水粉、蔻丹,還要貼補李家,箱中的銀錢肉眼可見少了下去,齊氏每天看箱匣心中都添一絲慌亂。

沈拓成婚的新婦見禮,怎麼也舍不得拿出好的來。這根釵是心頭所愛,這支簪是貴價之物,如意鎖銀又用得足……

總不好拿方舊帕、衣裙當見禮,好歹也是做人婆母。最後取了一個鑲玉金指環,樣式不好,玉也都是絮紋。聽聞新婦娘家也是清貧的,能見什麼好物?

齊氏這麼一想,拿手帕將指環包了,放在一側,隻等到了沈拓成昏以作見麵禮。

齊氏在自個房中小氣糾結。

小李氏那邊興頭頭做起新衣,把舊的首飾拿去改了樣式,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天仙的模樣去沈家吃酒宴。

又暗恨沈拓成昏選了冬日,不能穿輕薄的衣衫,顯不出自己的身段來。想著能在宴中得個夫婿,下、半身也好有個托靠。

小李氏摸著自己仍舊光潔的麵頰,到底一日不比一日飽滿豐盈。

季蔚琇看重沈拓,接了請帖,他又沒架子,本想親去與他做臉。

季長隨道:“郎君喜愛都頭,舍得身段。隻是,郎君赴宴,反讓都頭紮了眼。再者郎君每日都說患什麼……寡什麼的……前頭縣丞孫兒辦百日宴,郎君連個麵都不露,反倒去一個都頭家裡喝喜酒……”

季蔚琇展顏一笑,伸個懶腰,道:“也罷,你備了厚禮替我去一趟,回來與我說宴上有無趣事?”又道,“有好酒帶一小壇子裡回來。”

季長隨不吭氣,半晌道:“郎君,世子特地囑咐過,不讓你多飲。說你醉了儘做糊塗事,半夜不睡,乘舟賞雪,凍得臉都青了才回來。”

“哼。”季蔚琇眉眼染了緋色,“阿兄真是多嘴,這也到處亂說。”

季長隨笑:“郎君還說呢,撇了小的自個不見了人影,回來險些凍病了。夫人氣得罵了我一場,還罰了我的銀,隻差沒將小的攆了,姨太太還急哭了。”

季蔚琇看他:“早知你這麼多舌,當日就不與你求情了。”

季長隨揖禮求饒。

(二)

十一月難得都是好天氣,冬陽暖暖。

日子一日一□□近,沈拓越發坐立難安。曹沈氏提前兩天就讓許氏等人過來幫忙,食手要請,食材要定,酒水要辦,親朋要請……

沈拓親戚不多,朋友卻多,大家呼啦一大幫子人,這個幫著定魚,那個幫著定肉,這個搭了廬帳,倒把事都分配光了。

沈家娶婦,再忙碌慌腳也顯熱鬨喜慶。

何家嫁女,人又少,父女相對,往事曆曆,難免幾分傷感。

盧繼娘子初七便帶了包袱來了何家住下,又將何棲的嫁妝理了一遍,一抬一抬歸整好,挑擔皆用紅紙包了。

晚間盧娘子睡在了何棲的屋中。

何棲情緒不高,散了頭發坐在妝台前,盯著跳躍的燭火發愣,後天就要嫁了,心裡慌慌得沒有主意,又有些擔心何秀才。

盧娘子站她身後,取了篦子為她篦頭發:“小娘子養的一把好頭發,黑油油的。”

何棲輕道:“大了頭發倒多了起來,依稀記得歲小時,稀黃乾枯,連個發揪都梳不起。阿爹笨手笨腳為我梳了,這邊的梳好了,那邊的倒散了。”

盧娘子不禁笑:“郎君哪會這個!他是讀書人,寫字看書……”輕歎一聲,“郎君也是命苦之人,娘子在時,他們不知多少情深愛重,彆家過日子總有牙齒咬著舌頭的時候,他們卻連紅臉都少。

隻是老天爺不開眼!

娘子更是薄命,明明嫁了好人家,若是得個一男半女,開枝散葉,一輩子再沒什麼不足的。偏偏生養了多胎,沒一個能養下來的。

雖然夫君家婆都沒多話,娘子自個卻是過不去,成日鬱鬱不解,生生把身子愁壞了。懷最後一胎時,也有了些年歲,身體不好,懷相又差,請了郎中都直搖頭。郎君連虎狼之藥都買好了,隻道非是娘子之過,實是命中注定無子。

娘子隻是不肯,哭道:夫君不要,我卻不想無後,不想身過後連捧清香也無。

又道:若是不要腹中這塊肉,先拿刀抹了她脖子。

郎君無法,隻得依了。

唉……

若當年,不去強爭這胎……”盧娘子苦笑,又長歎一聲,“都是命啊,半點不由己身!”

何棲聽得淚流滿麵,伏在盧娘子懷裡哭了出來。

盧娘子道:“小娘子莫哭,你不與娘子相似,將來必有好的日子。小娘子的好日子,我卻說了這些不高興的古話,倒讓小娘子哭了一場。”又拿手帕為何棲擦了臉,拿她當何娘子服侍,理好床帳、鋪好被枕,除了鞋襪,隻讓她床上靠著,移了燈過來,自懷中取出一樣事物,有點難以啟齒道,“這本應是娘子教小娘子,我是代勞。”

何棲借著燭火看了一下,卻是一本筆法粗糙,畫了男女之事的冊子。乍一見紅了臉,再一看頗覺不堪入目,人物扭曲,五官變形,毫無美感。

盧娘子隻是當她不通人事,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道:“男女敦倫,周公之禮,陰陽相合傳承,小娘子不要不好意思,你……細細看了,後日就是洞房花燭。”

何棲輕咳一聲,既羞又想笑,拿了冊子翻了一遍,心中驚歎:畫得好生大膽,還不止一種姿勢。

盧娘子嫌她看得草率,又安慰:“小娘子臉嫩,將來……就好了。”

何棲覺得她中間那停頓真是意味深長,拿手碰了碰自己的臉,竟有些發燙。盧娘子將冊子收起來,又仔細叮囑了其它小事。

“爐子不要熄了,備著些熱水,也好擦洗。”想想實無什麼補充的,又感歎,“這些本不是小娘子操心的,自有貼身的侍女去做……”

“盧姨是自小跟著阿娘的嗎?”何棲問道。

盧娘子在何棲身邊睡下,道:“我是半路買的。你外祖家不著調,太太嫌丫頭們都學得妖妖調調,娘子早些伺侯的侍女一個也沒帶出來,另使銀錢在外頭買了一大一小貼身服侍。我卻是那個年小的,家中姊姊妹妹多,就被賣了換糧吃。

當時怕極,隻當大戶人家非打即罵,做錯半點都要招來毒打。

再沒想到娘子是這樣好的的人,後頭乾脆放了契,讓我嫁了個良人。”

“另一個大的侍女?”

盧娘子輕哼:“她生了彆的心思,讓郎君賣了。”又將何棲的手握在手心,“小娘子,至親至疏夫妻。有那些好的,恨不得日日拖了手在一塊,更有不好,眼角瞥到一絲都生厭。阿圓,好好壞壞的,隻切莫虧了自己。”

何棲知道這話若非真心對己,絕對不會說出口,心中感激,道:“盧姨,我心中有數。”

盧娘子反笑:“我也隻是隨口幾句,沈家大郎是個好的。你家盧叔雖是嘴上跑馬,看人卻有幾分準。”

何棲輕笑,道:“人之稟性,日久自知。”目光卻落在了妝台上那盒香粉上,不禁勾起唇角。

既信了他,便信到底,他日真有變故,她也不缺斬情斷絕的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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