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王與太子一母同胞,幼時兄友弟恭,常常胼手胝足同榻而眠,有年寒冬,太子染病臥床,昱王伏在廊柱那偷哭,晚間硬要睡在太子床榻上,握著太子的手才肯入睡,如今……卻是死生相爭,時令事移,人心易變,更漏聲殘,年輪換轉再難回首。
你遣人追查桃溪神醫之死,應知裡麵有昱王的手筆,二郎恐怕不知,當初探訪名醫之人,也是昱王。昔日千方百計為兄長康健殫精竭慮之人,今日處心積慮置兄長於死地。皇權,猙獰如獸,伏在一隅,宿在心尖,隻等哪日噬人心魂。
二郎,侯府不知不覺也身陷其中,阿姊與阿爹鬼迷心竅,我們哪能獨善其身。”
季蔚琇道:“阿兄與太子私交甚篤,可……”
季蔚明也不駁他,隻管輕笑,季蔚琇微合雙目,道:“是弟弟愚昧了。”
季蔚明點頭:“二郎,人心詭測,切不可妄圖猜測其中深淺。”
季蔚琇搖頭:“旁人的我不敢猜測,阿兄卻不會害我。”
季蔚明斥道:“荒唐,生而為人肉體凡胎,七情六欲不一而足,既能舍萬丈紅塵拋下妄念成佛,亦可為功名利祿屠萬人成魔,我與他們並無不同,哪日為心中所求,割骨斷親。”
季蔚琇執拗道:“我隻信阿兄。”
季蔚明心頭激蕩,又感安慰,又嫌弟弟過於純良,想要教導幾句,又懨懨罷了主意,轉而道:“禹京眼下看似風平浪靜,卻是暗潮洶湧,太子身體日漸敗壞,臥床月餘,人人心思浮動。昱王一係,更是斂財積勢,以圖後舉。侯府一個不慎,便是萬丈深淵。
雛鳴,勢如累卵,我們不能因阿爹糊塗舉家葬送。恰好你在桃溪為官,此處水路通達,進退有路,若是事發,你也能得一線生機。
我觀沈拓施翎其人,有大義,你於他們又有提拔之恩,賞識之情,說不得還能借他們一力以得周全。
再者府中,阿兄也不會任由阿爹隨心所欲,聽之由之,我與阿娘也另有計較。”
季蔚琇冷著一臉,森然道:“阿兄將自己置於險地,讓我逃命?”
季蔚明笑道:“事還不至於此,不過防著萬一,為無路可退之路。二郎高看為兄,阿兄也不過貪生怕死之徒,我嫡長世子,自有該擔之責,無從可選,再者我也算與太子同病相憐,花好月圓,於我卻非長景……”
“夠了。”季蔚琇大怒,“阿兄事事安排妥當,可問過我願不願?若是侯府滅族,阿兄可問過我願不願苟活?阿娘呢,我阿姨呢?嫂嫂與侄兒呢?讓我作一個世間無依的孤魂?何處可為家?阿兄,我不願,我不願。”
“放肆。”季蔚明一個巴掌甩了季蔚琇的臉上,聲含冰刺,麵覆寒霜:“堂堂男兒,哭哭啼啼做什麼婦人情態。便是孤魂野鬼,漂泊無依,你也得給我活著承家中血脈,季家不能無人為繼,斷於世間。
二郎,我之責,便是縱然身死也要擔得侯府興衰,你之責,便是縱然浮萍微渺也要承血脈之繼。”
“那阿兄不如為侄兒留好退路,我連妻室都沒有,擔什麼血脈之責。侯府摻入儲君之爭,以聖人心性,定是滅族這罪,屆時我一個逃亡之人,上哪去娶娘子。”季蔚琇無奈道。
季蔚明施施然道:“你也不小了,是該娶妻成家,先時阿爹要為你定的親事,因不妥當被阿娘推脫了,隨後你赴任桃溪,倒將婚事耽擱了。阿娘與阿姨前些時候還說起你的終生大事,放心,阿娘眼光極好,她挑的小娘子,品貌心性必不流於凡俗。”
季蔚琇目瞪口呆,道:“阿兄管得我娶親,可管得我生子?”
季蔚明笑道:“小兒任性之語。”
季蔚琇氣紅了臉,左思右想道:“阿兄尋個由頭將侄兒送到桃溪來。”
季蔚明搖頭輕笑:“我的獨子,父母俱在,長輩在堂,千裡迢迢送到叔叔身邊?豈有此理!隻怕計不成,反授人於柄。”
季蔚琇也知此事不成,頹然坐下。窗外仍是霏霏細雨,灰撲撲的鉛雲,沉沉地壓在那,無摧城之勢,卻惹人生厭。燭火跳動間,暗影浮動,似藏鬼魅。
“阿兄,彆有良策?”
季蔚明俊美異常的臉龐,隱在燭影裡,蒼白的臉似是染上一片暗暗的血色,他笑:“他們……為時尚早呢,侯府亦有可為之處,二郎,他日阿兄做了不可拘回之事,望你不要怨懟阿兄。”
季蔚琇心頭一跳,忽笑道:“我聽阿娘說:幼時我生得尋常,學話也慢,阿娘將我抱給阿兄,阿兄百般嫌棄,可是,阿娘要接回我時,阿兄又不願意,還道:他雖生得醜,好歹也是我阿弟,總不好送與彆人,他看著也不討喜,怕是沒人肯要。”
季蔚明難得露出羞慚之意,卻道:“阿娘騙你的,我何曾做過這等可笑之舉。”
季蔚琇笑:“是,應是阿娘騙我的。”他看著季蔚明白玉一般的雙手,不染一絲塵垢, 喉間一哽,道,“阿兄待我如父如兄,我又怎會怨阿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