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界邊緣,有許多往生的魂靈。
他們往往神智混沌,隻是憑借冥冥之中的牽引進入冥河,隨後遵循著天道的運轉被淨化一空,從此成為一個嶄新的純潔真靈,從此之後的前塵往事,一並消磨乾淨。
隻有那些有人護持的魂靈進入幽冥界,才有帶著沉封記憶轉世重修的機會。
在往生途中開了神智,或是執念未消、意識清醒的已死之人,就是神智最為清醒的鬼修,他們往往生前便是修士,前塵往事之中,總有怨憤之事,心念深刻,才成怨靈。
江應鶴找到了一家怨靈聚集的小茶館。
幽冥界沒有白天,天色永遠都是昏暗泛綠的。沒有靈智的遊魂隨處可見,而氣息強烈的鬼修,也往往青麵獠牙、麵目可憎。
小茶館的老板是個女羅刹,是江應鶴一路行來中,見到最美的一位。隻不過他跟長夜相處得久了,對這類雌雄莫辨的美貌非常有抵抗力,隻是掃過一眼就沒有再多看。
茶水是用冥河水泡的,裡麵都是散發著鬼氣的晶石。
江應鶴從未見過這種茶,他做了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還是難以下咽,隻斟了一杯放在掌心裡,聽著對麵麵貌奇特的小鬼自來熟地聊天。
“妖族啊?”小鬼戳了戳他的手背,“你是怎麼死的啊?”
江應鶴靜默一刹,瞥他一眼,淡淡道:“……讓徒弟氣死的。”
茶館裡有很多鬼,交談的內容五花八門,亂七八糟。江應鶴的聲音並不大,隻足夠對麵湊過來的小鬼聽到。
小鬼一頭綠發,發絲如海藻四散。他撐著下巴,銅鈴大的眼珠子亮得跟燈泡似的:“哎喲,這不就巧了。你是妖,又有徒弟,最近的《幽冥界要聞》看了沒?”
江應鶴自然不能表現出自己的茫然,輕輕頷首:“我自然看過了。”
綠發小鬼咂咂嘴,一臉八卦地道:“咱宗主……哎,你現在都死了,又不能淨化成真靈,就算是咱們幽冥界的人了。咱宗主都要瘋了,往下十八層的惡鬼都放出去找人了,你說說,這不得把人族那兒嚇死。”
江應鶴從掌門師兄口中聽了一二,卻沒有怎麼了解,反而是方才從茶館裡聽了些詳細的,根據那些信息補充道:“宗主不讓惡鬼傷人。”
江應鶴自我安慰地想,秦鈞還算是有點理智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還算沒白教。
“嗐,惡鬼這東西,腦子上總得沾點病,下命令是一回事,他們瘋又是另一回事。”綠發小鬼倒了一杯冥河水,“宗主先是跟血河魔尊打了一架,把冥河砍斷了,河水倒流這麼久了,宗主他再不修複,不說幽冥界,這個大千世界都要出問題……前幾天,你猜誰來了?”
江應鶴沒有顧及對方的問話,而是問道:“冥河運轉不通?那人間……”
“人間啊,那就靠著一股仙氣兒吊著,宗主再不接河,我估計人間的新生兒,不是真靈不足、天生癡傻,就是行屍走肉,胎死腹中。”
綠發小鬼一連用了四個詞,似乎覺得麵前這個死了的小妖什麼都不知道,他講起來很舒爽似的,朝老板娘又要了一壺茶。
“多加骨灰,三勺怨嗔癡。”綠發小鬼熟練地說完,見對麵的小妖戴著麵具,便手爪子欠抽地上去扒拉,“哎喲,沒事,就算你長得多醜,幽冥界裡都司空見慣了。”
江應鶴按住他手,往桌子上壓了一下,繼續問道:“我方才聽人說,幽冥界最近……進了很多妖?”
“誰告訴你的啊?”小鬼皺著眉頭,“彆的妖哪敢進,就隻有他們尊者敢來幽冥界叫板……宗主不動手,也就是念著他們同修的麵子。”
他像是聊到了興奮的地方似的:“聽說沒,宗主跟魔尊、妖尊,重生複蘇時在同一個仙君門下修行,這次鬨翻了臉,也是因為那個仙君!”
江應鶴作為當事人,心情複雜地看著小鬼臉上濃濃的好奇心,輕咳一聲,敷衍道:“那還真了不得。”
“是吧,了不得。”綠發小鬼仰頭想了想,“這架勢看著都不像搶爐鼎了,像搶道侶……”
他話沒說完,滿茶館的聲音倏然一靜,從沸反盈天的喧鬨刹那間靜寂無聲。江應鶴順著鬼修們的目光望去,見到陰沉天空中碧色一閃,一個穿雲震耳的吼聲傳遍整個幽冥界。
江應鶴怔了一下,聽到一旁的小鬼嘖嘖讚歎:“你們尊者又來了啊?最近來得這麼勤,看來是真的憋著氣想弄死那個天魔。”
長夜?長夜來找秦鈞?江應鶴回了下神,問道:“這是?”
“你不知道啊?”綠發小鬼驚奇地看他一眼,“咱們聯盟很久了啊?兩個半步金仙聯手,那個天魔隻有被壓著打的份兒。”
怪不得李還寒的氣息最近總是混亂,兩個半步金仙聯手,可不是實力倍增那麼簡單。
江應鶴微微頷首,心中還想著冥河截斷、影響各界的事情。他琢磨了一會兒,試探問道:“你覺得……宗主如果找到人,會對他做什麼?”
“結契啊。”小鬼理所當然道,“不過我還不太想讓宗主找到人。”
他說的對,三角形才是最穩固的,一旦其中一個成為了利益獲得者,就會遭受到對手的合作打擊。
江應鶴伸手摸了一下麵具,想著這三個人合縱連橫、圍魏救趙、聲東擊西……他也沒教過兵法啊?偏偏還都是大人物,不說彆的,在當世之人中,幽冥界的冥河恐怕就隻有秦鈞能接上。
隻是鈞兒這時候,恐怕沒有心情接續冥河。
江應鶴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稱呼,又用了昔日叫慣了的方式。
鬼修聊天時特彆吵,聲音又亂又雜。江應鶴想了片刻,才問道:“要如何修複冥河,平息戰端?總不能把那位仙君扔給這三位共有吧?”
他的聲音太輕了,綠發小鬼沒有聽清,湊過去道:“你說什麼?”
江應鶴重複了一遍,小鬼才恍然大悟,露出一個略有些曖昧的笑容:“把正主殺了,讓他的真靈回歸天地,然後讓尊者們找個替身嘛,宗主的紙人術……嘖嘖嘖,金仙的快樂我們想象不到。”
江應鶴:“……這方法太殘忍了。”
他聽著就背後一涼,摩.挲茶杯的手都停頓了一下。
綠發小鬼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在他的身邊仔細嗅了嗅,滿腦子問號地道:“小妖,難道你生前很善良?怎麼這麼香啊?”
這是什麼神魂,離遠些還不覺得,湊近了之後那叫一個香。綠發小鬼才吸了兩口,就覺得腦子暈乎乎地,扒著他的手越湊越近。
江應鶴撤回手,立即起身攏了一下衣領,匆匆道:“我先走了,改日再聊。”
他身上是一件法器變化的殘破紅衣,符合怨靈化鬼的氣質。衣衫上濺著或深或淺的血珠,有的已凝涸、有的還濕.潤未乾,從裂開的地方露出冷白如霜的膚色,以及精巧的鎖骨邊緣。
衣衫裂口從腰上開了一半,這具身軀除去平常時道服仙袍的包裹,露出了窄瘦的側腰,即便不上手,而用視線目測,也能察覺到江應鶴似乎很輕,仿佛可以很輕易地環住腰身。
綠發小鬼看著他起身離開,才從背影中發覺這小妖的形體有多好看,抹了一把嘴邊的口水,剛想叫住江應鶴,一旁沉暗的天空再次發出轟隆的劇烈聲響。
鬼修們紛紛一震,看向天邊,見到原本沉暗一片的雲霧之中,裂出鮮紅的縫隙,李還寒的聲音劈開雲霧,逼麵而來。
“秦鈞——”
他的聲音不複任何一刻的溫柔,隻有無限的冰冷。
“出來。”
下一刻,原本安靜昏暗的幽冥界都隨之震動,冥河之水急速倒流。在遠處的半空之中,秦鈞和長夜的身形展現了出來,鮮紅的血光消退,李還寒站在兩人對麵,眸光森寒。
這是三個人全部掉馬後,唯一一次除了打架的聚首。
江應鶴原本想離開,結果猛地被這場麵一嚇,沒能邁開步。他轉頭一看,整個茶館的鬼修們都噤若寒蟬,向秦鈞的方向俯首。
“還敢出現。”秦鈞灰眸發冷,他手掌展開,通體銀灰的長劍從虛空中浮現,落入手心。“李還寒,你的複生血池還真不少。”
他這段時間起碼劈碎了十幾個血池,也跟長夜聯手了十幾次,但李還寒實在太難殺了,這隻天魔的複生血池遍布各處,恐怕除了渡劫天雷,很難徹底把這隻魔弄死。
一旁的長夜淩空站立,唇邊還帶著一絲微笑,但他眸光陰鬱冰寒,在望向李還寒時,內中充滿了躁怒。
“師尊離開了。”李還寒開門見山地道,“我能感覺到他的氣息,距離不遠。人間的範圍我找過了,隻差你這裡。”
秦鈞盯了他片刻,語氣中的暴躁愈發強烈:“你什麼意思?藏人把人看丟了?”
李還寒回視過去,麵無表情地道:“嗯。”
秦鈞最厭惡他這個寡言冷酷的態度,也對這隻天魔麵對師尊的溫柔偽裝深惡痛絕,他緊了緊手指,劍鋒渴顫地發出聲響。
就在斬運劍戰意沸騰之時,卻被一隻碧綠的笛子敲了敲劍身,長夜的聲音從一旁響起。
“先找人。”他停頓了一下,“以我們李師兄的性情,就是所有的血池被毀,天魔教覆滅,也不必要用這種話來欺騙我們吧?”
長夜揚唇微笑,眼中一片陰翳:“如果師尊傷了一分一毫,我要你們天魔教所有人,挫骨揚灰、死無全屍。”
至少在幾人的認知之中,江應鶴雖然一直缺根筋、對於感情太過遲鈍,但他畢竟修行多年,能從李還寒手中逃出來並不意外。如果當時在幽冥界,不是長夜率先拐跑江應鶴,秦鈞是否能留住他很久,也是一個未知之數。
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就是很多無解的束縛之術,都是會傷到受術人的,因此在長夜跟秦鈞的第一次會麵商議中,就提及過若是李還寒沒徹底瘋掉,師尊也許會逃脫的可能性……隻要術法可解,以他的修為,就有可能鑽研出解法來,咒術、陣法、結界,一切如是。
這隻是時間和見識的問題,不是單純的以境界壓人就能解決的。
就在長夜話語剛落,秦鈞隨後轉過目光,掃過與人間相接的大片幽冥界區域,道:“如果找到了,你們想要怎樣?”
李還寒沉默不語,長夜伸手敲了敲笛子,道:“大家坐下來,好好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