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紀棠收到一支簪子。
一個黃花梨點梅小匣子裝的,十分精巧,裡頭是一支青梅點翠流蘇小銀簪, 非常彆致,一動, 細顆寶石和流蘇微光閃閃, 漂亮又清新,做工精細設計極新穎, 是銀樓老師傅的精心傑作。
是昨夜趙徵連夜去人銀樓裡麵挑的, 裝進仔細挑揀的黃花梨小匣裡, 悄悄擱在她的妝台上。
紀棠一大早起床就看見了,挑了挑眉, 這家夥半夜不睡覺又搞什麼幺蛾子?
昨天午夜才散,他這是睡沒睡夠兩個時辰?
她束好發, 順手打開匣子, 瞄了銀簪一眼,拿起來對著窗外的朝陽看了看,趙徵就從檻窗後冒出個腦袋來。
“阿棠, 這個好看嗎?”
他雙手放在窗台上,雙眼亮晶晶看她,那雙斜長的眼眸流光溢彩, 比那簪子還要好看幾分。
“……”
紀棠斜睨他一眼:“好看是挺好看的。”
隻不待他高興, 她又補上一句:“不過你送我這個乾嘛呢?”
往哪插呢?
她穿過女裝嗎?
她衣箱裡甚至沒有一條裙子好不好?
趙徵微笑一滯, 餘光落在紀棠身上, 她一身青衣同色精致發帶,倚在妝台斜睨他,春光嫵媚, 綺年俊雋,好一個風流清秀的公子哥。
……點翠簪子她用不上。
趙徵:“……”
他一下子就頹了,頑強掙紮:“……那可以以後再用。”
紀棠沒好氣敲了他腦門一下,把簪子放回匣子往他手裡一塞:“那你收著吧,等我以後用的時候再給我。”
她揮手:“去去,趕緊挪開彆擋著光。”
懶得搭理他,時間緊著呢,紀棠趕緊坐下來,開始往臉上打底描畫。
趙宸就在這附近,她隻要出州衙門都會畫妝,從今天開始更是全日了,因為皇帝快到了。
一邊快速描眉畫眼線,外頭趙徵垂頭喪氣站了起來,她瞥他一眼,說:“以後夜裡就睡覺,不許折騰這些亂七八糟的。”
就兩三個時辰休息時間,搞什麼搞?
趙徵把小匣子揣回懷裡,喪喪地“哦”了一聲。
他望了紀棠一眼,可惜紀棠正忙著修容沒空理他,得不到關注,他隻好靠在窗扇外鬱悶等著。
連續兩天沒下雨,草木一下子長起來了。
誒,首飾是不行了。
趙徵皺了皺眉,那就隻剩下花了。
……
不過不管趙徵琢磨什麼,這幾天肯定注定是沒空折騰的了。
二月初十,鐘離孤柴武毅抵達池州。
闊彆長達數年,終於再度相見了。
而這次見麵,也幾乎囊括了己方陣營裡大大小小的軍中人馬,譬如柴興的兄長柴顯、鐘離穎的兩個弟弟,以及兩個家族的其餘堂兄堂弟叔伯還有鐘離孤柴武毅麾下的其餘大小武將等等。
舊的新的,先帝遺下的親信營部,鐘離孤和柴武毅等人自己的心腹軍,等等所有人。
終於齊聚在一起。
離得遠遠,便見旌旗招展,天際儘頭黑壓壓的大軍如海嘯般自地平線往這邊奔湧而來。
鐘離孤柴武毅等將來得更快,已先行率騎兵基本快到城下了!
遝遝如鼓點般的馬蹄聲,芳草萋萋的沃野平原,連綿黑甲迎著日光折射出耀目白光。
不得不說,此情此景,真讓人心潮澎湃啊!
紀棠不禁上前兩步,和城樓上其他人一起揚起手露出笑臉高呼起來。
快馬跑在最前頭的鐘離孤柴武毅,也揚起手來回應,露出笑容。
趙徵率眾人快步下了城樓,親自迎出城門,寇弼等人對視一眼,也跟了下去。
鐘離孤柴武毅也剛到奔到城門前,翻身下馬,“啪”一聲單膝下跪:“殿下!!”
再見趙徵,身姿筆挺眉目堅毅,一身沙場磨礪出來的淩然氣勢,肩寬背厚經已完全長開輕易撐起了鎧甲,蜂腰猿臂,威儀赫赫,再無一絲半點昔日的青稚,已然是徹底長成了!
輪廓間神似他的父兄,卻又不是他的父兄!
鐘離孤柴武毅不禁熱淚盈眶,努力睜大眼睛但還是控製不住,聲音激動得一時都有幾分哽咽。
趙徵一個箭步上前,扶起兩人,鐘離孤柴武毅起身,抹了一把臉,喜形於色:“殿下已長大成人了!”
這句話也就他們倆能說,換了旁人都不能夠了。
依然是記憶中的兩張臉,並沒什麼太大的變化,堅毅英武就仿如昨日,但時間已過了兩年了,趙徵也有感慨萬分,溫聲道:“確是,隻二位看著卻和從前並無不同。”
喜極而泣過後,就是真正的笑臉了,鐘離孤柴武毅大笑,本來他們這時候該欣慰接上一句“我們都老咯”的。
但兩人卻不約而同避開了這句。
他們可不能說老,也不敢老,大家心知肚明,和皇帝正麵交鋒即將真正來臨了!怎麼也得打完最後這一場硬仗,他們才肯願意調侃自己老。
當然,他們也確實不老,四十多歲,正是一個武將最黃金的年齡。
二人哈哈大笑:“那就好,那就好啊!”
暫時不理其他,今日真是一場歡欣喜悅的相聚。紀棠眉眼彎彎,笑容就沒下過臉,側頭瞅了眼正和鐘離孤柴武毅說話的趙徵,她和柴興他們也在和後麵的人打招呼。
自鐘離孤柴武毅以下,剛才緊隨而至的一眾文武將領也一並下馬叩見趙徵,趙徵叫起了,並微笑勉勵,前排的還單獨出來自我介紹過。
趙徵和鐘離孤柴武毅說話,紀棠他們就和其他人說話打招呼,她其實不怎麼認識人,但沒關係,柴興認識啊,他帶著紀棠一起興高采烈一一和大家擁抱互捶。
紀棠對柴興的哥哥柴顯最感興趣,柴興給兩人互相介紹完之後,一錘他哥肩膀打招呼,她站在邊上好奇瞅了兩眼。
柴顯是個英武青年,身形和柴興差不多,雙目清明,氣質比較嚴肅,看著比柴興正經多了。
也不是說柴興不正經,就是他有時候比較憨嘛。
這麼高興的場麵,柴顯也露出淺淺的笑意,看著眉目疏朗,反正就挺俊的,不大符合柴興私下嘀咕的整天板著臉打人形象,想起柴興這憨子素日的吐槽,紀棠不由翹了翹唇。
柴顯五感敏銳,立馬就發現了紀棠好奇的打量了,挑眉問:“阿棠兄弟,你看我作甚?”
他不禁低頭打量了下自己穿戴,沒出錯啊。
柴顯知道紀棠,柴興給他寫信時提過多次的,一開始是阿唐兄弟,後來變成阿棠兄弟妹子了,他十分無語,這麼久了,居然連人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來嗎。
今日一見,才有些恍然,紀棠舉止落落大方行動瀟灑利索,晃眼好一個清雋風流的少年郎,難怪他這傻弟弟分不出來。
大家聞言好奇看過來。
紀棠瞅了眼柴興,笑道:“看你們像不像呀。”
這句意有所指,除了柴興之外大家秒懂。
登時哄堂大笑。
眾人前仰後合,包括柴興的親爹柴武毅,柴興皺眉,左看右看,怎麼感覺有點像笑我?
“喂!你們笑什麼呢!”
笑聲更大。
柴顯笑道:“那結果呢?”
紀棠笑嘻嘻:“不像。”
“柴大哥像國公。”
柴顯摘了個手串給紀棠當見麵禮,以紀棠和柴興趙徵的關係,當然和其他人不大一樣的,兩人笑著說了幾句後,他瞥一眼正大怒和鐘離穎幾個打成一團的柴興,沒好氣:“這小子也不知像誰?”
柴顯擼了擼袖子,趕在柴武毅罵人之前,去把那幾個小的分開來。
紀棠笑嘻嘻看著,看柴顯非常熟練且精準一拳打中柴興的下巴,後者哎喲慘叫一聲,她放聲哈哈大笑起來。
……
經過非常熱鬨又高興的彙合,當天趙徵在池州大宴鐘離孤柴武毅諸將,為他們接風洗塵,同時底下兵卒也都有豐盛加菜。
這般過得一日。
次日中午,皇帝到了。
同樣地皮隱隱震顫天際一線烏泱泱大軍疾馳的情景,隻城樓之上的眾人卻神色肅然氣氛沉凝,不見半絲昨日的歡言笑語。
背著小紅旗的哨兵飛馳而入,很快柴義飛奔登上城樓:“啟稟殿下,皇駕快到了!”
趙徵淡淡看著極遠處的那麵明黃的皇旗和赭甲,語氣平靜:“我看到了。”
趙徵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神態仿佛淡得不能再淡,但實際並不是,他通身氣勢早就變了,再不複紀棠跟前的癡纏姿態,和昨日與鐘離孤柴武毅等彙合的昂揚也絕不相同,變得冰冷且銳利,身軀如標槍一般挺直肅立。
紀棠側頭看他,她了解他夠深,從他幽深不見底的深褐色瞳仁中,嗅到了猶如野獸遭遇進犯一般的嗜血冰冷。
紀棠調轉視線看回前方,這個時候,她也能看見皇旗了,巨大的騰龍旗幟迎風獵獵,氣勢磅礴,帶著一種誰與爭鋒的攝人威勢。
兩年了。
當初離開樂京之時感覺會很遙遠的一天,在雙方不斷密鑼緊鼓的搶攻急趕之下,終於在今日到來了。
萬幸的是,他們並沒有辜負這段日子。
如今的趙徵,已經擁有了可以與對方正麵抗衡的實力。
紀棠不禁無聲的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真的不容易啊!
這時趙徵也側頭看過來。
兩人這一瞬都在回憶往昔,相視這一眼,紀棠不禁微微一笑。
這一刻,兩人眼睛裡都有著對過去種種的難以言喻情感的光芒。
趙徵瞥了那皇旗一眼,率先轉身:“下去吧。”
……
皇旗越逼越近,寇弼顏遂趙宸趙虔等都不禁露出激動期待之色。
無他,他們由於兵力人手等等原因,在山南一直是被趙徵壓製得死死的。
好了,現今陛下終於來了!
嘚嘚嘚馬蹄聲如悶雷一般滾近,明黃皇旗上的騰龍圖案越來越清晰,紀棠已經能看到皇帝了。
皇帝正是皇旗下最當先的一騎。
隻見對方身披暗金鎧甲,腰懸寶劍,正微微俯身策馬疾行,馬蹄鼓點一樣急促迅猛,他身姿筆挺,魁梧矯健,在扇形一字排開的親衛拱衛之下,挾著一種雷霆萬鈞如吞山嶽般的逼人威勢旋風般疾奔而來。
紀棠這還是第一次見皇帝戴甲行軍,不得不說,英武矯健,威儀赫赫,她也不得不承認,就這一眼,對方征戰沙場這麼多年不管陰謀或陽謀坐上這個位置,確實有他了不起的地方。
也是,單看對方能駕馭住馮塬這種人,紀棠就絕不敢說輕視他半分。
那悶雷般的馬蹄聲急促滾至城門,陡然刹住!
趙宸趙虔寇弼等人不禁迎上前幾步,但皇帝趙元泰的目光卻沒有落在他們身上。
而是直直落在城門前最中心,趙徵所在的位置。
皇帝利落翻身下馬,慢了個半拍,趙徵才領著紀棠柴武毅等人上前幾步,他微微垂眸,一拂袖單膝跪地:“趙徵見過仲父。”
不等他跪實,皇帝已一個箭步上前,他扶起趙徵:“快快起來,不必拘禮。”
聲音溫和又夾雜著激動歡喜,聽著還真挺像一回事的,皇帝打量他一眼,哈哈大笑:“兩年不見,徵兒都長大了啊。”
是啊,真的長大了。
就這麼一眼,趙徵身量高了許多,肩寬背厚,玄黑鎧甲在身徹底撐開了氣勢,鮮紅帥氅獵獵,和他銳利的眉眼相得益彰。
趙徵已長得和皇帝一樣的高大魁偉,兩人麵對麵,他已不需要再仰視對方了。
這一幕其實似曾相識,隻是昔日那個一身血戾的瘦削少年已然不見了。還記得當時,他要強自壓抑才能勉力讓自己不露出不合時宜的表情,表麵極力裝作若無其事,隻那束袖下的手卻緊緊攢著拳,警惕戒備以致肌肉繃到了極點。
可這一回再見,趙徵神態自若,他甚至抬了抬眼瞼,和皇帝對視了一眼,勾了勾唇:“仲父說得極是。”
不疾不徐,語氣平靜。
兩年時間,沙場征戰磨礪賦予趙徵的不僅僅是健壯的體魄和豐富的實戰經驗,還有已然極深的城府。
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因為要見皇帝而徹夜難眠的負傷少年了。
皇帝心一沉。
百聞不如一見,再多的情報,也不如親自照麵這一眼,趙徵衝破重重阻礙,已然成長到他不可忽視的心腹大患的地步了。
這個心腹大患已不再僅僅指他的身世,還有他這個人。
事實上也確實是的,趙徵已搶先攻占了平陰山至大江的大片土地。昔日皇帝封給他的封地密州,早已經從唯一僅有變成不再重要了。
山南很大,當然,是比不過魏朝國土的,但魏朝裡頭也不獨獨隻有皇帝,還有柴武毅鐘離孤他們在呢。
他們也是占據著不小的勢力。
鐘離孤自西南而來,柴武毅自北,奔赴而至與趙徵彙合成為一股,目前雖仍要遜色於皇帝一些,但也真真切切成了大氣候了。
兩虎相爭,必有一死。
馬上就南征了,這將是一場暗流洶湧、你死我活的明爭暗鬥!隻是不知廝殺到了最後,究竟誰能如願以償?
兩人目光一觸,即分。
……
不過甭管怎麼血海仇深暗流湧動,雙方表麵也是其樂融融的。
趙徵率人迎接了皇帝後,皇駕就直入池州,在位於城中央的州衙門駐蹕。
這也是趙徵紀棠他們趕過來池州的原因,皇帝到底占據著大義名分,一日沒撕破臉,表麵功夫依然要做。
壽州已經是他的了,趙徵當然不會讓出來。
池州正好合適,由於寇弼呂衍同駐多年,兩人最終誰也沒能把對方徹底踢出去,池州目前是兩軍同駐的。
皇帝的城府確實夠深,馮塬死了,他必是大怒痛心的,端看一側隱有兩分噤若寒蟬的趙宸和趙虔就知道,但皇帝笑語晏晏,卻丁點都看不出不悅來。
仿佛再見趙徵,他真的喜悅欣慰到了極點了。
他拍了拍趙徵的肩:“今晚備宴,你我父子二人暢飲一番,賀徵兒長大成人,還有山南大捷。”
他微笑看柴武毅鐘離孤等人,道:“賀西北偃州山南三戰大捷,我大魏開疆拓土,距平定天下又大大進了一步!”
“開疆拓土,平定天下!!”
“開疆拓土,平定天下!!”
士氣一下子就高昂起來了,齊聲呐喊,同時,皇帝下令犒賞三軍。
紀棠被他惡心得夠嗆,他“父子二人”四個字一出口,她趕緊瞄一眼趙徵。
讓她倍覺欣慰的是,趙徵確確實實成長了,他早不是昔日的那個趙徵了,被皇帝這麼一句正中死穴,他神色也不變,看著就和剛才沒什麼兩樣。
兩人對視了一眼。
趙徵目光幽深,深不見底,大約除了她,就沒人能窺到一絲他的真正情緒了。
他很默契側頭過來,兩人對了一眼,他還給了她一個“彆擔心”的眼神。
紀棠輕輕吐了口氣,趙徵真的長大了呀,彆說皇帝了,她都還記得那個瘦削緊繃一身防備的少年呢。
她不禁微微一笑,欣慰的。
不管兩人私下鬨什麼彆扭小矛盾,此刻肯定高度一致對外,畢竟兩人才是一國的。
皇帝環視一圈,視線最後落在紀棠臉上,他笑了笑:“紀小兄弟也長大了。”
“此次山南大戰襄助靖王良多啊。”
皇帝挑眉:“紀小兄弟年紀不大,卻建樹良多,若父母知曉,想必是極欣然的。不知紀小兄弟何方人士?”
紀棠眨眨眼睛:“我是孤兒,家裡出了點變故,父母都死絕了。”
啊呸,她現代爸媽都好好的,這句是當替原主說的好了!
紀棠笑嘻嘻瞅了皇帝一眼。
“這樣嗎?”
皇帝肯定不知她在當麵詛咒他,他大約以為就是個推搪之詞,聞言瞥一眼紀棠,笑了笑道:“那就可惜了。”
場麵話說一句,皇帝遂注意力重新回到趙徵身上,笑著與他攜手:“且讓為父瞧瞧你的騎術,來!我們看誰更快些!”
皇帝翻身上馬,一揚鞭,疾馳進城。
趙徵也上了馬,頓了頓,一夾馬腹飆了出去。
柴義高淮崔定方等近衛立即緊隨其後,再然後是柴武毅鐘離孤呂衍等將。
風馳電掣,呼啦啦的都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