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在外間的裘恕大氣不敢喘, 等了好一會兒,待裡頭氣氛稍稍緩了一些,這才輕手輕腳入內, 小聲稟道:“陛下, 皇後娘娘與小殿下已到垣城了。”
趙徵一方撤退內眷動靜極大, 再一次提醒皇帝暗部的能量,皇帝索性吩咐安排己方重要臣將的內眷暗地裡撤出樂京, 以防再出這類岔子。
他現在全部精力都放在戰場上, 放在趙徵身上, 沒有太多閒暇心思去斟酌這些瑣碎東西, 索性一刀切。
同時悄然轉移的還有重要宮眷。
育有子嗣的妃嬪和年幼的皇子公主們。
當然也包括柴皇後。
一得行宮訊,皇帝立即就命人護送皇後母子南下至大軍拱衛的最安全後方的垣城。
今天已到了。
“皇後可好?十殿下可好?”
裘恕忙稟:“一切俱安!”
護送人員小心翼翼照顧剛生產不久的皇後和年幼的小皇子,要不然隊伍也不會直到現在才到。
“備馬。”
提及皇後和小兒子, 皇帝臉色這才和緩了些許。柴皇後這胎他期盼已久, 是真的費了很多很多的心力才保最後母子均安的。
夜色已經很深了,但皇帝聞訊還是立即就吩咐備馬, 他翻身而上,出了轅門, 快馬直奔垣城而去。
垣城距離前線並不近,足足兩百裡路,皇帝快馬疾奔大半宿, 至天明時, 終於抵達了城西設為臨時行宮的大宅。
翻身下馬, 快步進了主院, 站在正房門前,即將推門前一瞬,皇帝卻頓了頓。
他長長吐了一口氣, 這才打起精神推門而進。
趙徵去過西郊行宮,他知道的,皇後這些時日的表現,他也知道,甚至這一路上的所有事情都是他親自安排處理的,所以皇帝一清二楚。
他這一進門,注定不會和從前一樣迎上柴皇後溫柔美麗的笑靨。
厚沉的軍靴聲一踏進院子,柴皇後立即就被驚動了!室內靜悄悄的,雖院內都是慣用的貼身宮女,但柴皇後還是全部屏了出去,她擔心裡麵有皇帝的眼線,從西郊行宮回來又發現夏柳失蹤之後,她就如同一隻驚弓之鳥,整天隻躬著身子自己親自守著小兒子。
她守在小床前,驚惶回過身緊緊盯著門,大門“咿呀”一聲被推開,進來的是那個矯健而熟悉的高大身影。
皇帝一進門,顧不上先看看小兒子,劍眉先一皺,不悅:“這些人是怎麼伺候的?!”
實在柴皇後憔悴得厲害,眼下添了一抹青痕,在白生生的麵龐上看著極顯眼,人也瘦削了許多,頭發鬆鬆挽著,弱不勝衣,一雙盈盈水目帶著惶怯和排斥,一見他立即就往後縮了縮。
皇帝幾個大步上前,俯身摟住她,伸手要撫她眼下的青痕,柴皇後尖叫地掙紮起來,“不關她們的事,不關她們的事!是你,你彆碰我,放手!!!”
她當然相信她兒子的,一見皇帝就崩潰了,同衾共枕近十年,他殺了她表哥,殺了她大兒子!
她餘光看見針線籃子裡的小金剪,反手一抓握在手裡,哭道:“你給我表哥賠命!你給我大郎賠命啊啊啊!!”
她這輩子第一次做出這樣非淑女的事情來,頭發披散崩潰尖叫怒罵,雙手握住剪子不顧一切往皇帝的身上頭臉戳下去,她渾身顫栗,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她要殺了他為她表哥和大郎賠命!!
但柴皇後怎麼可能戳得中皇帝?
她用儘渾身力氣,在皇帝眼裡也不過是花拳繡腿,皇帝輕易就箍住她的手腕,他又技巧輕輕卡著,沒有弄疼她,反手一壓輕輕將她的手壓背後,將她抱住:“沁兒,你聽我說,這是誤會!!”
“徵兒誤會我了!我都沒有做過?!”
“當初河北戰場寥蓯來勢洶洶,他突然改變戰策誰能料得到?兩軍你死我活,寥蓯又豈能聽我的?!”
“還有大郎,池州遠在千裡,當時我還傷著,姑母又病逝了,大郎身邊親信護衛重重拱護,戰局又豈是千裡之外的我能操縱的?!”
皇帝急促聲解釋:“是馮塬!馮塬一貫是膽大妄為的,我命他輔助趙宸,豈知他一直私底下和徵兒過不去?!”
他惱道:“他人死了,倒丟了個爛攤子給我,讓徵兒對我誤解至此,真的可惡至極!!”
柴皇後搖頭落淚,尖聲:“你騙我,我不信!!”
“那夏柳呢,夏柳哪去了?!”
夏水夏柚跟著趙徵一起離去回歸暗部,這柴皇後親眼見到的,但前頭冒充柴皇後抱著假繈褓去藥王殿的夏柳卻一去沒回頭了,柴皇後多次詢問,可護衛們都閉口不言。
這讓柴皇後更加驚惶,到了這個時候,柴太後給她留的人才讓她深信不疑,可現在被皇帝都處理乾淨了,她惶惶不可終日,連平常用慣的宮女都不敢信了,全都攆出去,日常就母子兩人獨自在屋裡。
提及夏柳,皇帝目露寒光:“這等賤婢,竟敢蒙騙朕,未能護好主子,朕豈能容她?!”
站在皇帝的角度,夏柳確實犯了大錯,這一點柴皇後也沒法辯駁,可她根本不肯接受:“不,夏柳的是我的人!是姑母給我的!你還我夏柳,快把夏柳還我!你騙我,我不信!!”
她捂住耳朵,閉目流淚。
兩人的爭執聲驚醒了床榻上的小嬰兒,小男嬰扁扁嘴,嗤嗤哭扭了幾聲,兩人爭執戛然而止,柴皇後急忙回身去拍哄兒子,“彆怕,彆怕,母後在,三郎快睡。”
她忍著眼淚輕拍著繈褓,皇帝在她身後俯身看,小小男嬰五官有點長開了,眉清目秀,很像他的母親,但小鼻梁很挺直,卻像他。
皇帝伸出用手帕擦了擦手,這才伸出有些粗糙的手指,用食指輕撫了撫小兒子的臉蛋。
“這小子長得真好。”
他低低說了一聲,柴皇後抱著兒子往裡挪了挪,不讓他碰到她。
柴皇後雖依舊情緒激動,但因為有孩子的打岔,總算比剛才的的狀態好了一些。
她往後退,皇帝也不以為忤,他在她身後坐下來:“沁兒,我起誓好不好?”
皇帝當即舉手:“神明在上!若我剛與你說的有一句虛言,叫我五雷轟頂永墜阿鼻地獄!”
“好不好?”
皇帝是今人中,少有不相信鬼神。
從來沒什麼天理昭明。
他出身貴族,卻因生母卑賤,自小生存卻不如一個體麵仆役,母親從沒害過人卻命如浮萍,因不得寵愛哪怕幸運生了兩個孩子卻仍是一名歌姬,和府中養的家姬一個待遇,時不時要被安排服侍客人,最後致病而亡,沒有藥沒有醫,最後生生熬死的,死不瞑目。
趙元泰從小就知道,求神拜佛是沒有用的,那都是假的,唯一能靠的隻有自己。
他經曆過無數挫折,在泥濘血腥裡爬上來的,所謂上天鬼神,他一點都不信,發誓毫無壓力。
但他知道柴皇後信。
而且她是個極心善又軟弱的性子,她想人總很容易往善的一方麵去想。
皇帝對柴皇後了解極深,他毫不遲疑就舉手鏘聲發了一個毒誓。
柴皇後抽泣聲一滯,霍回頭驚疑不定看他:“那,……那你為何不解開誤會?”
“我儘量,”皇帝苦笑:“事到如今,雙方陳兵,已不是輕易能說清楚的了。”
“……”
柴皇後搖頭,她很混亂,不是真假,一方麵她希望是真的,但她心底深處卻相信兒子說的話,心亂如麻,喃喃:“……不,我不信,你騙我。”
柴皇後對外麵的事情知道得太少了,如今全部信息僅僅來源於趙徵和皇帝兩人的口述,這讓她一時十分混亂,她捂住頭,她不想聽了,“你走,我不聽,你騙我的!你快走!!”
她捂住太陽穴哭喊,疲憊力竭栽倒在軟塌上,她蹙眉眼睛紅腫,哭得太多眼前模糊一片,用力搖頭,忽又想起夏柳,伸手用力推他:“你快走,你還我夏柳,你趕緊走!我不想看見你!!”
她嗚嗚哭了起來,難受極了。
“好,好,你彆激動。”
皇帝溫言安撫過,最後站起身,俯看柴皇後片刻,柴皇後側臉不看他,用力踢他,他退後一步,半晌才側身,看了看榻上的小兒子,把繈褓抱起來,抱了一會,才輕輕放下,站了片刻,轉身出了去。
皇帝站在門外還能聽見裡頭隱隱的哭聲,他看了檻窗的剪影片刻,這才叫起無聲跪地見禮的郭準和大嬤嬤等人。
皇帝淡淡吩咐:“好好照顧皇後和十皇子。”
皇帝雙目如鷹隼,冷冷盯了郭準一眼,倘若再敢有什麼岔子,就不用再來請罪了。
郭準心頭一凜,單膝跪地:“陛下放心,娘娘與小殿下在,卑職在,娘娘與小殿下亡卑職亡!”
皇帝點了點頭,他淡淡補充:“要好好伺候,不得怠慢。”
“她是皇後。”
他的妻子。
他要的是不僅僅保證皇後母子人身安全問題不出岔子,同時也真的要仔細照顧。
而並不是僅僅禁錮人身自由的那種。
郭準一詫,但不敢多問,旁邊的大嬤嬤明白這話也是說給她的聽的,心裡吃驚,但同樣不敢廢話,兩人忙應是:“是!”
郭準和大嬤嬤輕手輕腳退下了,後者慌忙去安排宮人伺候皇後,不敢再皇後攆人出來,她就真全撤了。
皇帝這才收回視線。
他站立在廡頂下的台階頂端,晨曦噴薄,天光半昏半明,剛才抱過皇後和孩子,他掌心手臂依然殘存著柔軟的觸感。
說出來,可能沒人會信。
但確實是真的。
皇帝孩子很多,但十郎卻是他唯一抱過的。
他對柴皇後也不僅僅全是利用。
皇帝這麼多的妃嬪女人,唯一真得了他幾分真心的卻隻有柴沁。
這個孩子的出生,固然出自對朝政局勢和柴氏的考量,但卻也有真期待。
他很早很早就認識柴皇後了,早到他和她都是少年,那時她甚至還沒及笄。
她善意一伸手,但柴氏善堂常年開放,柴大小姐的救助過的人實在太多,她轉頭就忘了。
可他卻沒忘。
美麗少女溫婉善良微笑嫣然,救命之恩,當年的他一見傾心,趙元泰費儘心思想求娶,卻可望不可即。
而趙玄道,卻不用伸手,就什麼都有了。
很諷刺,同樣是趙家子,同樣是留著趙家血脈的後人,對方嫡支嫡子,一出生就是家族繼承人,萬眾矚目生而高貴,而他卻隻是分宗裡頭數十個庶子中其中最底層一個,卑賤得讓人不屑一顧。
趙元泰不甘為人下人,所以他上來了。
他從小就知道,想要什麼東西,隻能去拚,去搶,去想方設法,不擇手段,否則你連生存空間都不會有。
皇帝能有今日,真的是一步一腳印蹚過來的,全無一絲僥幸。
一線陽光落在屋頂上,從微弱到漸亮,慢慢擴大到整個屋頂,落在簷下,金色的陽光射入瞳仁,皇帝微微眯起眼睛。
這垣城之中,風平浪靜,陽光和煦,但東南前方的兩百裡外前線卻遍地硝煙氣氛沉凝緊繃。
這趙玄道真的陰魂不散啊!
自己死了,大兒子死了,就剩一個苟延殘喘的小兒子,今時今日,卻又成了他心頭巨患。
甚至如今局勢趙徵還反壓了皇帝一頭。
不過皇帝沒怕過,他這一生都在爭,他無懼任何驚濤駭浪棘手難題,且看這回鹿死誰手就是!
越危機,皇帝反而越冷靜,怒意早已悉數沉澱下來了,他垂眸思索眉峰鋒銳一片。
該怎麼樣做?才能破局反勝?
輿論既然難以挽回,他索性放棄了,軍事之上見真章。
隻要贏了就行,百姓愚昧,青史如何,還不是都由勝利者來引導譜寫的?
這些根本不是問題。
當務之急,是用什麼辦法,才能擊敗趙徵!
……
皇帝那邊的亂七八糟破事紀棠統統不知道,暗部上稟說柴皇後母子被皇帝派人送至垣城,她把訊報給趙徵看過了,趙徵瞥一眼沒吭聲,這事就當過去了。
她當然也就不理了。
她這會正蹲在虔州城裡,翹著二郎腿坐著,房裡還有一個老熟人,那就是卞夫人。
沒錯,就是趙宸的親娘,她剛來是給她灌迷藥的那個便宜媽卞夫人。
真是十年風水輪流轉。
暗部順手擄出來的那批官眷,有一部分被郭準截回去了,剩下的先後陸續運抵山南。
趙徵倒也沒打算做什麼,真正對敵軍將領妻兒下手的人還是比較少的,這些人質基本就震懾作用。人來了,趙徵吩咐一聲,把人分彆放在上雒甘州虔州等多個州分開軟禁著,也完全不限人身自由,反正就不放出宅子就成了,不缺衣少食養著。
然後這個名單彙總到紀棠手裡,哦豁,居然還有個卞夫人。
她托著腮坐在桌旁,笑吟吟對卞夫人說:“誒,這不是平昌侯夫人嗎?你還記得我嗎?”
一身深紫色勁裝,腰細腿長,英姿颯爽的少年郎,唯獨就是皮子差了些,是深褐色的,但一雙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骨碌碌一轉,眼尾微微翹著,形狀似曾相識。
卞夫人:“……”
卞夫人:“!!!”
電光石火,眼前閃過另一張已許久不見的少女麵龐,一刹兩雙眼睛重疊在一起,卞夫人一駭,驚喊一聲:“啊——”
宰豬似的慘叫,“哐當”一聲,方才還一臉怒憤坐姿矜持的美婦人,瞬間摔了一個四腳朝天,卞夫人驚恐指著紀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額一後脊的冷汗。
“嗬,嗬,你……”
紀棠拍桌哈哈大笑:“我沒這麼嚇人吧?”
“好狼狽哦,真可憐!”
她蹲在卞夫人身邊,笑吟吟欣賞一番卞夫人的臉色,這真的嚇出了冷汗,那駭然的鐵青臉色,那眼珠子差點就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