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是教師家屬樓,附近住著的大多是趙素蘭曾經的同事。
喊她的是一位性格潑辣的教師,姓王,也是附近孩子們的噩夢之一。
王老師嗅著空氣中獨屬於梅菜乾的鹹香,還有那一股濃鬱醇厚的肉味,感歎道:“您孫女手藝真巧啊!這是乾菜扣肉的味道嗎?可香死我了!”
“是啊是啊!”周圍的人紛紛點頭。
正在這時,王老師附近的一個小孩子哇哇大叫起來:“媽媽,我要吃我要吃!”
“叫什麼?沒禮貌!”王老師低頭,輕輕拍了拍孩子的腦袋,“媽媽做的魚湯不好喝嗎?”
“不好喝!沒有這個香!”孩子叫道。
“你這小家夥!”王老師一聽,拉下臉來。
小孩子瞧見她的臉色,立刻“哇”的一聲哭了。她才五歲,正是最沒有自製力的時候,聞著這麼香的東西卻不能吃,心裡難受死了。
趙素蘭一邊為自己孫女的手藝自豪,一邊也感受到一絲尷尬,她打圓場道:“小瑾,彆哭了,奶奶看著心疼。”她又看向王老師,“要不,來我家拚個桌?”
王老師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艱難忍住前去蹭飯的衝動:“那不行,不能這麼慣著孩子。再說了,小瓷晚餐的份量就照著您家兩個人做的,我們這麼去,太打擾您了。”
趙素蘭忙說:“不打擾!我上次突然有個頭疼腦熱的,還是小王你送我去的衛生站,你這都怕打擾我,那下次我可不敢打擾你了!”
趙素蘭這麼堅持,王老師也不好再拒絕,兩人和薑瓷合計了一下,王老師回家,把已經做了一半的鯽魚湯、燒排骨和韭菜炒雞蛋做完,一起帶到了趙素蘭家中,連帶著丈夫也來蹭了個飯。
家屬樓裡的其他人聞完味道,身邊沒有一個小女孩哇哇哭泣,不好意思向趙素蘭開口,隻能可惜地返回家中。
這一晚,不知多少人嘗著自家的菜,心神不寧,味同嚼蠟。
薑瓷這一次來,一方麵是想見一見原身割舍不下的親人——她有幸接管了對方的身體,並不打算完全拋棄過去,原身在乎的人,她也會好好照顧。而另一方麵,則是打算和趙素蘭知會一聲她開飯館的想法。
趙素蘭隻有這一個孫女,關心得很,昨天便打電話來問她工作找得怎麼樣。
薑瓷表達完不找工作的意願後,聽到話筒對麵,趙素蘭的聲音一下子變得謹慎了。
那聲音小心翼翼的,像是想問薑瓷為什麼,又怕話說錯了,戳到了孫女的哪個傷心點。
薑瓷心中有些酸軟,便說:“外婆,您彆擔心。我明天去看看您,明晚彆做飯了,等著我。”
趙素蘭在丈夫和女兒都去世後,一個人住在這個家屬樓裡,平常和老同事們打打牌,跳跳舞,偶爾還給附近的孩子們講講課,生活也不算沒有滋味。
但她確實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熱鬨的氛圍了。
家裡的餐桌是一個正方形的四人桌,很久沒有坐滿過人,這時卻還得再加一張椅子。
王老師的丈夫把椅子搬過來,趙素蘭又在椅子上加了幾個軟墊。
五歲的小女孩踮起腳,坐到了墊子上。她挪挪屁股,調整好坐姿,兩隻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目不轉睛地盯著桌子上的菜肴。
她已經不哭了,軟糯糯的童音驚歎道:“好香……”
桌上一共六道菜肴,散發出熱騰騰的香氣。
廚房裡的動靜止歇了,薑瓷從廚房裡繞出來,用紙巾把指間的水分都擦乾,然後將揉成一團的紙巾隨手丟到垃圾桶裡。
光線下,女孩的雙手瑩潤潔白,骨節修長漂亮,垂下來的發絲搭在肩上,黑亮柔順,五官不是那種鋒利的漂亮,身上卻奇妙地自帶著一股氣定神閒。
薑瓷看到餐桌上安靜的幾人,笑道:“怎麼愣著,吃吧。”
“哦、哦!對!大家趕緊吃!”趙素蘭回過神,趕緊招呼道。
在剛剛那個短暫的瞬間,她也不知怎麼的,突然感覺自己的孫女長大了,不再是之前那個沒有主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了。
從昨晚聽到“不找工作”四個字起,因為害怕女孩遇到什麼想不開的事情而懸起的心,頃刻間,突然安定了下來。
“小瓷,你從哪兒學的這個手藝啊,我怎麼一直都不知道!”王老師的目光掃過,心中一陣感慨。她見過薑瓷小時候的模樣,那時小女孩靦腆得不行,總是躲在母親後麵,抿著唇不說話,也沒見她做過家務。
哪想到這回再次一見,對方不僅出落成這般模樣,動作行事還乾脆利落,手藝也是一等一的。
“興趣,平常自己沒事就做做菜,也找了個師傅學了幾年。”薑瓷隨口編道。
“你學廚了?”趙素蘭睜大眼睛,她一點都沒聽過呀?
“我這不,”薑瓷繼續編,“沒學成的時候,不好意思跟您說嘛。”
薑瓷拿起一個小碗,勺了半碗蓴菜湯,擺到了趙素蘭麵前,順便扯開話題:“外婆,您嘗嘗,我今天早上挑的最新鮮的蓴菜。”
她知道趙素蘭是浙派口味的,於是今天便做了幾道家常浙菜。
趙素蘭低頭看去,瓷碗潔白,清湯中飄著翠綠色的蓴菜、鮮紅的火腿絲,還有米白的雞絲,整道湯清純可人。
趙素蘭已經過了古稀之年了,近年來,味覺愈發退化,胃口也慢慢小了下去,她已經很少感覺到“餓”,也很難感覺到滿足食欲帶來的快感了。
但此刻,麵對著看起來就沒有放太多調料的清湯,她卻忍不住抿了一下乾癟的唇。
大概是因為,隨著湯匙攪動,一絲帶著極致清鮮的香味恰好飄入了她的鼻腔之中。
碧綠的蓴菜從湖裡采摘不久,便被成熟的物流送到這座城市。在葉片還沒開始乾癟,保持著新鮮完整狀態的時候,就被女孩采購過來,擇去莖乾和老葉,挑出最鮮嫩的部分焯水下湯。
趙素蘭將雙唇貼近瓷碗,珍惜地喝進一口蓴菜湯。
清湯鮮香潤滑,熱乎乎地滑下喉嚨,帶來一陣熨帖到胃裡的暖意,蓴菜柔嫩鮮爽,充滿了大自然生機勃勃的清新氣息,火腿絲在牙齒的咀嚼下散發出濃鬱的鹹香,雞絲的一絲葷味則恰到好處地賦予了整道蓴菜湯更豐富的層次感。
好喝……太好喝了!
趙素蘭感覺自己的味蕾像是奇跡般地複蘇了,那些死去的細胞重新煥發出活力,她……她快要好幾年都沒試過這麼有食欲了。
王老師一家也各自盛了一小碗蓴菜湯開胃,這會一口湯下去,不由自主地都閉上了嘴巴,仔仔細細地品嘗著舌尖的滋味。
一時間,餐廳裡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連鬨騰的小女孩也不說話了,眨巴著大眼睛,一口一口乖乖巧巧地喝著蓴菜湯。
薑瓷原本隻做了三人份,打算和外婆分享後,留一點餘量,這會五個人一塊兒吃,一盆湯不一會便見了底。
薑瓷看著迅速清空的白瓷碗,彎了彎眼睛,抬手把瓷碗收到一邊的小桌上。
作為一名廚師,不管已經看見過多少類似的情形,她依舊喜歡看彆人享受美食的模樣,這是對她手藝的肯定。
然而,隨著她的動作,幾個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追隨著那個白瓷碗。
太、太美味了……!
從沒想過菜湯也能好喝成這個模樣!
王老師的脖子伸得最長,好一會沒回過神,直到薑瓷叫了一聲:“王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