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力正在指手畫腳的時候,又有人來了。
他站在治安室門口往裡瞧,中等年紀,大眾臉,穿著藍色的普通工作服和綠油油的解放鞋,看上去就是個樸素的工人。
楊力不在意地瞥了眼,沒當回事,繼續指指點點。
“我兒子,還有他的這些朋友,都是正經人,偶爾聚在一塊玩玩,怎麼就是賭博了呢?”
“這個江茉這麼誣賴他們,往我兒子身上潑臟水,影響非常惡劣,必須把她送進女子監獄,讓她好好反省!”
江茉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聽他繼續跳腳。
她懶洋洋的目光從楊力身上移到齊曄身上,卻發現齊曄正抿著唇,偷偷瞄了幾眼剛來的那人。
他不自覺地繃直身子,烏沉沉的眸子裡寫滿鄭重。
齊曄藏不住事,江茉也了解他,就這麼一看,她頓時明白,這是來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
這年代的大人物,都是樸素低調的。
江茉也坐直了身子,原本支撐著下頜的指尖在頰邊點了點,決定給楊力再添添火。
她清脆的聲音不屑地在治安室裡響起,“真好笑,你說把我送去監獄就送去監獄?你說我作偽證就是作偽證?你以為你是誰啊,一個人就說了算?”
“當然一切都是我說了算。”楊力冷哼一聲,牛氣哄哄地說道,“你不知道我是誰?隻要我跺跺腳,你們整個紅旗公社的天都得翻過來。彆說隻是隨便懲罰一個像你這樣的人。”
他的話音剛落,齊曄身邊站著的那個中年男人,忽然鼓起掌來。
“好啊好啊,要是不來這兒我都不知道,原來有些人戴著烏紗帽,不是給人民謀福利,也不是為百姓謀幸福,而是利用權力搞這中手眼遮天,顛倒黑白的醜事?!”中年男子的話裡含了憤怒,額間隱約有青筋暴起。
楊力心裡泛起一些不妙,皺起眉道:“你是誰?”
“我?”中年男子同樣緊緊皺著眉,“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叫陳興邦。”
楊力臉色微白,“您、您是陳興邦陳副書記?”
陳興邦冷冷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來東林省的第一個月,就讓我長了這麼大的見識。楊力,你真是人民群眾的好領導啊!”他故意把幾個字咬得格外重。
這句沉甸甸的話,仿佛一塊無形的石頭壓下來,壓得楊力的腿腳莫名其妙發軟,倚著木柵欄才沒有倒下。
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還在喃喃著,“您怎麼、怎麼穿著工人的衣服?”
“怎麼?工人的衣服不能穿?”陳興邦板著臉,“我們雖然是乾部,但同樣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這樣才能乾好工作,明白老百姓們的苦處和難處!”
陳興邦本來今天是到這個小鎮的各家工廠去視察視察情況,深入基層,了解一下大家的工作作風。
沒想到,居然有了意外的收獲,竟然發現了一隻乾部隊伍中的蛀蟲!
楊力已經臉色發白,嘴唇顫抖,豆大的汗珠從額頭往下冒了。
這時候,他還想出聲辯解,找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剛要開口,卻又被江茉搶先一步。
“陳書記,幸好世界上還有您這樣的好乾部,不然的話,隻怕我現在已經被送到女子監獄去了。”江茉紅著眼眶,顫聲道謝,漂亮的臉蛋上全是心有餘悸的後怕,瞧著就可憐兮兮,無辜又無助。
楊力差點咬了舌尖,他看到陳興邦那雙沉默的眸子裡,怒火已經燒得更旺了。
他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重新組織語言,試圖重新為自己辯解。
又被江茉截了胡,“陳書記,他們那些人賭博,確實是我舉報的,但我也是為了他們好!畢竟他們的工作都是領國家糧的鐵飯碗呢,明明應該好好工作,為國家做貢獻,怎麼能天天領了工資就去賭呢?您說是不是?”
陳興邦的眉頭皺得更深,“他們,一群賭徒,都是吃國家糧的?”
“是呀。”江茉挑挑眉,“還不都得謝謝卷毛有個好爸爸。楊主任那麼能耐,隨隨便便安排一下,就能給他的兒子還有他兒子的好朋友們都安排一個好工作呀。”
這都是江茉剛剛聽著卷毛炫耀的,現在原封不動地說出來。
可卷毛的臉色,卻已經不像剛剛那樣眉飛色舞了,簡直已經麵如土色,魂不附體。
楊力也是,垂在腿側的手不停地抖,越抖越厲害。
他現在,連解釋的語言都組織不起來了。
陳興邦目光冰冷地看過來,“我宣布,就地解決楊力的一切職務,將他暫時留在治安室,等待上級來人,帶走他接受調查!”
就這麼一句話,楊力好像就老了十歲,連頭都抬不起來了,呆若木雞,被周誌元推搡著關到了和他兒子同一個木柵欄裡。
如果人生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不會再縱容他的兒子,胡作非為。
以前總以為,自己有本事,有地位,又虧欠兒子太多,所以無論兒子做了什麼錯事,楊力都會想儘辦法去解決。
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大錯特錯的,不是他兒子,反而一直是他自己!
那個女人說得對,他教育兒子,太失敗了,失敗到連累他的後半輩子,也整個一起毀掉了!
麵無表情的陳興邦,還在繼續說:“至於這些賭徒,同樣繼續留在治安室裡,等待縣公安局量刑。”
卷毛哭喪著看了他爸一眼,其他幾個剛剛還在得意的兄弟們,也徹底沒了囂張氣焰,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兒地蹲在牆角。
江茉小聲道:“陳書記,您能讓他們賠我一點精神損失費嗎?您沒來之前,他們凶巴巴地罵了我好久,還讓我下跪,我特彆害怕,眼睛都哭腫了,您瞧。”
她指著自己泛紅的眼眶,因為皮膚白淨細膩,所以眼圈周圍泛紅的一塊也就特彆醒目。
而且,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蒙上一層水霧,誰瞧著都要可憐這個小姑娘,想到她一個孤零零地坐在治安室的木柵欄裡,被一群惡徒賭鬼口無遮攔地辱罵。
陳興邦歎了一口氣,看了看楊力,又看了看楊力的混賬兒子,“賠,讓他們賠,你確實受苦了,這個我做主,他們必須賠你。”
“謝謝陳書記。”江茉脆脆甜甜的聲音道謝,破涕為笑,“我不要太多的,讓他們賠我五十塊錢就好。”她小本本記得清清楚楚的賬,誰也彆想賴掉!
陳興邦滿意地點點頭,小姑娘不貪心,懂進退,有顆明白心。
卷毛在不遠處看著,眼睛狠狠瞪大,這個女人!她什麼時候哭慘了?!真是說謊不用打草稿,張口就來!
他快被氣死了,卻不敢再說什麼,要是再惹這個姓許的生氣,又有什麼嚴重的後果,他懷疑他爸會直接一頭在木柵欄上撞死!
陳興邦解決完這邊,又扭頭,看向另一個木柵欄裡,正看熱鬨的張和平,還有他的三個侄子。
張和平本來看著楊力這後果嚴重幾乎是生不如死的懲罰,也兔死狐悲一般,想到了自己。
他似乎……似乎剛剛沒有楊力那麼囂張,而且這位姓陳的大佬來了之後,他一直都沒吭聲,應該和他沒什麼關係吧?
頂多是齊曄跟李解放告個狀,但齊曄一張嘴,他也一張嘴,拚命解釋解釋,也頂多被訓斥幾句。
張和平正忐忑不安地想著,忽然發現陳興邦在看自己,頓時警鈴大作,下意識站直了身子。
“你們幾人的糾紛,我也聽說了。”陳興邦開始主持公道,“你們三個大男人,有手有腳,做生意也應該靠自己的頭腦,而不是去打壓同行,更不應該欺負一個小姑娘。所以,你們還是先和人家小姑娘道個歉吧。”
那三個男人能說什麼呢?他們心目中八米高的牛.逼二叔在這位大佬麵前都不敢抬頭,他們就更不敢說什麼了。
隻能連連點頭,朝江茉的方向鞠躬道歉,“這次是我們不對。”
他們保證了以後各做各的生意,再也不會來打擾江茉之後,江茉勉強原諒他們的眼神,再次氣得他們牙癢癢。
陳興邦又道:“至於你們打架都受了傷,就各付各的醫藥費吧,也算長個教訓。以後都要講道理,爭當新社會的文明人,彆再動不動就動手了。”
“是是是是,陳書記您說的是,我這三個侄子他們都記住您的話了,以後肯定不敢了。”張和平搓著手,腆著臉,殷勤地回。
旁邊幾個侄子也連忙附和著點頭。
可陳興邦並沒有因為張和平的滿臉堆笑,而顧及他的麵子,直挺挺說道:“現在再來說說你的事。你們李局請我幫忙宣布一下他的決定,從今天起,你不再是人民警察隊伍中的一員。”
“警察,是人民的警察,是為人民服務的警察,而不是你這中仗勢欺人,阿諛奉承,欺壓百姓的敗類!”
張和平徹底傻眼,整個人都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幾個侄子更是羞愧得抬不起頭,要不是他們打著二叔的旗號,要不是二叔為了來撈他們,怎麼會……
這次回家之後,隻怕全家人都要戳著他們的脊梁骨罵了!
陳興邦又拍拍周誌元的肩膀,鼓勵道:“你是個好警察,好好乾,你們李局鼓勵你參加一下年底的競選,爭取肩章上,再多一條杠!”
周誌元受到鼓勵,激動地捏緊拳頭,神情卻忍不住越發鄭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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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誌元打開木柵欄,江茉走出來,齊曄迫不及待迎過去,緊張兮兮地上下打量著她,生怕她哪裡受傷。
“我沒事。”江茉示意之後,看向洪金,正挑眉要說話,治安室門口,忽然傳來小心翼翼的女聲。
“周特派員您、您好,我是洪金的家屬。”羅蘋聲音發緊地出現,手裡攥著包了一堆錢的手帕,額心沁出薄汗。
她其實是最早收到通知的,聽說洪金和人打架了,她慌忙去湊了一堆錢,準備賠給對方,所以來得最晚。
周誌元也拿不準要把洪金怎樣,求助的目光看向陳興邦。
陳興邦正沉吟著,他也清楚,當時抓到這些賭徒時,洪金並不在現場,雖然沒有證據,但他確確實實是他們其中的一員。
現場非常安靜,羅蘋忐忑地看了大家一眼,她剛來,還搞不清楚狀況,卻聽到洪金低聲朝她喊道:“羅蘋!快救我!!”
羅蘋抿起唇,猶豫著走過去,揣著那一遝錢。
洪金擺手道:“你把錢收起來,有江茉和齊曄在,我都不用賠彆人醫藥費,各付各的!”
羅蘋悄悄鬆了一口氣。
洪金又道:“你不是和那個江茉關係好嗎?你快去和她說說,讓她幫我美言幾句,你不知道,她有背景啊!她——”
軟性子的羅蘋深吸一口氣,生平頭一次打斷洪金的話,“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了。”
洪金一愣,旋即看著羅蘋一步步朝江茉走過去的背影,欣慰地笑起來。
現在想想,這個女人還是挺好的,一直都很懂事,很聽話,會努力解決他的所有麻煩事兒。
要不……以後和她好好過日子?反正那幫兄弟都被抓了,也沒地方玩了。
洪金正這樣盤算著,卻看到羅蘋並沒有走到江茉麵前,反而在公社書記許永昌麵前站定,從她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疊好的紙。
她鄭重其事地打開那張紙,用他從未見過的嚴肅語氣說道:“永昌書記,麻煩您,給我的離婚申請書上蓋個章,行不?”
“你說什麼?”洪金差點失了聲,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羅蘋,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要和我離婚?我同意了嗎?”
羅蘋沒有回頭看他,而是看了一眼江茉,就像看著一團指引方向的光,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
羅蘋這個人,從小就沒什麼主見。
嫁人之前,她一切都聽父母的,就算這時候提倡戀愛自由,婚姻自由,她也沒有自己做過主,而是聽父母的,嫁給了他們選的人,洪金。
嫁人之後,她更是什麼都聽洪金的,他說什麼,她做什麼。
後來,洪金一次次地傷害她,她痛苦,她流淚,卻還是不知道自己該乾什麼。
就連舉報洪金和那群人賭博,也是她問過江茉之後,靠江茉給出的答案,做出的一次勇敢決定。
而現在,是她第二次勇敢起來,也是她人生第一次拿定主意,明確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她要和洪金離婚。
洪金嚷嚷開來,“我不同意離婚!我不會和你離婚的!”
羅蘋垂下長睫,慢慢地,挽起長袖,露出她的手臂。
現場出現一片寂靜,因為羅蘋的手臂震驚到了所有人。
這不像是女人的手臂,又太像女人才會有的手臂,上麵有燙傷的疙瘩疤痕,也有還未消去的青紫,還有煙蒂留下的豆大疤痕。
一條條新傷舊疤加起來,觸目驚心。
許永昌沉默半晌,拿著那份離婚申請書,低聲道:“好,我給你蓋這個章。”
“我不同意!我不離婚!”洪金扯著嗓子,“什麼時候規定丈夫不能打妻子了?我是她家人,難道她惹我生氣的時候,教訓她一下也不行嗎?”
“羅蘋!我都打算和你好好過日子了!咱們一起回去好好經營招待所啊!你還鬨什麼鬨?”
洪金簡直不敢置信,覺得羅蘋絕對是腦子進了水,乾嘛要和自己離婚。
他都已經改邪歸正了,以後再也不賭了,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可她非要和他離婚?
她和他離婚有什麼好日子過嗎?一個離婚的女人,身上那麼多疤,誰會要她!
“羅蘋,趕緊把離婚申請書收起來!”洪金越想越激動,聲音也不穩,“你過來,在這麼多大領導麵前,你彆發瘋了!”
“……我沒瘋!”羅蘋終於扭頭,看向洪金,語氣裡同樣夾雜著一兩縷歇斯底裡的情緒,眼眸紅著,“我就是要和你離婚!離婚!”
喊出這句話,羅蘋發現,壓在心底那些沉甸甸的石頭,竟好像少了幾塊似的,身上輕鬆不少。
洪金則仿佛不認識羅蘋這個人了似的,詫異地望著她,一臉愕然。
陳興邦輕咳一聲,沉聲道:“情況我已經大致清楚了,最後這個洪金……就送去農場好好改造吧。”
說完,陳興邦背著手走出去,公社書記許永昌忙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地走著,順便彙報彙報自己的工作。
周誌元側身,讓江茉、齊曄還有羅蘋都出去,他則仔細給每個木柵欄重新檢查了一番,上好鎖後,才走出治安室的門,又上了一道厚厚的鐵鎖。
羅蘋拿著那份離婚申請書,看向江茉。
江茉漂亮的臉蛋上,神情還是那麼散漫、從容,似乎什麼事都不放在她心上。
但此時,她卻伸手,朝羅蘋豎了一個大拇指,“乾得漂亮。”
羅蘋本來還緊張得不得了,做了一個人生這麼大的決定,這會兒心裡還直打鼓,整個世界都是飄的。
不過江茉這樣一打趣,羅蘋又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她眼裡含著碎光,熾熱地望著江茉,一直笑。
笑著笑著,眼淚不知怎麼,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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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決了一攤子糟心事,江茉提議,一塊兒吃頓火鍋,慶祝羅蘋同誌脫離苦海,踹掉人渣,從此開始美麗人生的新篇章!
羅蘋笑著說,江茉像個大學生似的,說起話來,真是一套一套的。
齊曄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抿著唇角,眼裡有笑意,更多的是迷惑。
他記得聽江桃說,江茉隻是小學二年級畢業,和他應該是一樣的文化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