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白鯨(1 / 2)

() “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市局裡, 宋餘杭請人坐下,倒了一杯熱茶給她。

女人握著紙杯,拿紙巾揩著眼角,抽噎著說不出話來。

一旁跟著的男人輕輕拍著她的背順氣, 溫聲細語哄著:“不哭了,先跟警察把事情說清楚。”

宋餘杭倒是不焦不躁, 等著家屬緩和情緒。

約摸哭了半晌, 女人這才喃喃開口:“昨天下午, 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幾點, 去乾嘛?”她負責詢問,旁邊的小警察奮筆疾書。

“大概五六點吧, 我去給她送飯,順便……順便再商量一下她複讀的事。”

宋餘杭抬眸看了一眼她。

說到“複讀”女人好似打開了話匣子:“我覺得女生就念個英語或者中文普普通通的專業就好了, 將來也好考公,她非要學什麼美術, 一心想考美院, 從小到大沒少為這事吵架。”

人都死了還有心思想起從前那些家長裡短。

宋餘杭麵上波瀾不驚,把她從對女兒的嘮叨上拉到了案情裡:“待了多久?”

“不到一個小時,又和她吵了一架, 一怒之下我就摔門走了。”女人揩著眼淚, 嗚嗚地哭了出來:“早知道我走了她就自殺了,她就算趕著讓我滾我也不走了……”

男人看樣子是她現任的丈夫,一把摟過她的肩,替她抹著眼淚:“彆哭了啊, 不是你的錯……琳琳……唉……”

他長歎了一口氣,也愁眉苦臉的:“你要是再哭壞身體,小寶就沒人照顧了。”

女人這才勉強打起點精神來,宋餘杭接著問:“之前有過輕生的念頭嗎?在學校人際關係如何?平時性格呢?”

女人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悲痛欲絕:“高考錄取通知書下來的時候,我逼著她去上學,她曾哭著說過“要不是上不了美院,不如去死”,我也……也沒當真……誰……誰知道!”

男人這個時候插話了:“也不能全怪她媽媽,她媽媽也是為了她好,學美術哪有以後考公安穩,還不是想她踏踏實實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誰知道這孩子這麼倔,最後妥協的還是我們,同意讓她複讀了,你說她……她這又是鬨的哪一出,不是存心讓她媽媽下半輩子活在愧疚裡嗎?”

早不愧疚晚不愧疚,人死了才愧疚。要是林厭在這裡,估計早就破口大罵了。

但宋餘杭隻是平靜地從檔案袋裡取了一個證物袋出來,放在桌上推了過去。

“看看這個藥,你們認得嗎?”

透明袋子裡裝了一個小藥瓶,上麵都是英文名字以及複雜的化學名稱。兩個人拿過來瞅了幾眼,搖頭。

女孩子媽媽還在抽泣:“這……這是什麼藥?沒聽說過她生病啊。”

“鹽|酸|舍曲林,彆名左洛複,抗抑鬱的首選藥。”宋餘杭淡淡道。

“從她家裡也找到了醫院的報告單,確診為重度抑鬱症。”

猶如一個晴天霹靂,女孩子媽媽哭成了淚人:“為什麼……為什麼呀……生病了為什麼不告訴媽媽……傻孩子……你這是要媽媽的命啊!”

宋餘杭收好東西,遞過去一張紙巾:“節哀。”

長年的刑偵工作使她對受害者保留了足夠多的同情,卻對受害者家屬始終同情不起來。

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

“您和您妻子什麼時候離婚的?”男人坐在會客室裡不時接打著電話發訊息。

宋餘杭話剛出口,又一個電話來了,男人擺手示意她待會再說,轉過臉去。

“喂?公司的事?公司的事不還有老萬處理呢嗎?我就離開這一會就不行?那要你們員工乾嘛呢?什麼?對方說必須要總經理參加會議才肯接下這個單子?”

男人一臉煩躁:“行行行,那你告訴他們,我下午抽空過去一趟!”

宋餘杭等他說完。

男人把手機放進了西裝內側兜裡:“不好意思,工作比較忙……我和她媽媽很早就離婚了,大概初中吧,我算是淨身出戶,房子財產都留給了她們,等她成年就會寫她的名字。”

“您女兒最近有輕生的念頭嗎?”

男人搖頭,臉上有一絲哀容:“這我就不清楚了……我離婚離的不光彩,很少見她們娘倆,一年到頭也碰不了幾麵,哪裡知道這些。”

……

得,看來也是問不出什麼來了。

女人好歹還知道哭一哭,男人眼裡心裡恐怕隻有他的生意吧。

陪同詢問的幾個小刑警對視一眼都聳了聳肩。

“按規定,您可以去見您女兒最後一麵。”

男人聽她這麼說,臉上浮現出了掙紮之色,半晌還是咬了咬牙道:“算了,不看了,看了也是傷心難過。”

宋餘杭起身與他握手:“感謝您的配合,若有需要我們會再隨時聯係您。”

“好的,不客氣,辛苦,辛苦了。”

***

“什麼?!家屬不同意解剖?不行,我得去——”林厭說著就要衝出去,被人一把攔住了。

“你去,你去乾嘛,和人吵架嗎?”

宋餘杭話音剛落,林厭還想懟她,張金海端著茶杯走了進來。

“這個案子我們研討過了,通過對現場勘查以及周邊群眾的走訪,監控視頻的調查,排除了他殺跡象,可以斷定為自殺行為。”

“何苗案畢竟是個例,林法醫不要草木皆兵了。”

“我怎麼就草木皆兵了,難道追求真相不是警察的職責和義務嗎?”林厭反唇相譏。

“是,問題是屍檢是你自己親手做的,你查出什麼疑點來了嗎?要是有疑點沒問題,二話不說我們接著繼續查!”

刑偵大隊長和技偵主要負責人杠上了,底下人默契地垂頭不語,噤若寒蟬,宋餘杭也皺著眉頭。

“我——”林厭噎了一下,確實,屍表檢驗沒發現什麼疑點,無外傷也沒有被性|侵過的痕跡,處|女|膜十分完整。

她想了想,換了一種說法:“有一些疑點無法通過簡單的屍表檢驗發現,我必須解剖。”

“是,公安機關有權決定遺體解剖並通知家屬到場,問題是那是在確定為刑事案件或者明顯提出疑點的時候才可以,你現在這什麼都沒有,我怎麼去跟家屬提。大小姐,查案不是你一廂情願的行為,我們得尊重事實,尊重家屬意願,尊重社會輿論,人死都死了你還不給人家留個全屍?”

張金海這話有理有據,又側麵點出了她嬌縱任性的大小姐脾氣。

底下有人輕輕嗤笑了一聲。

林厭麵子掛不住,就要衝上去動手,被人一把攥住了手腕拖出了會議室。

“你放開我!放開!”林厭掙紮著,一直被人拖上了天台,宋餘杭才撒手,看著氣喘籲籲的她道。

“他說的沒錯,找不到疑點就無法定性為刑事案件,家屬也沒有解剖意願,你強行解剖就是違法,要承擔責任的。”

不知道為什麼,彆人勸她她還能忍,連宋餘杭也這麼說,她的火蹭地一下就上來了。

“我違法?法律為受害者做什麼了?製裁不了孫向明,救不了丁雪和李詩平,連傷害何苗的禿鷲都死了,出賣她的姨夫關個三五年就放出來了繼續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死者呢?!隻有這一條命!誰來維護他們的權益?!要我說,範琳的死就是她的父母長期不聞不問造成的,他們才是間接的殺人凶手!”

“法律有用嗎?”林厭狠狠啐了一口:“有個屁用!就算是再怎麼追責,躺在我麵前冷冰冰的屍體也回不來了,看不到了。”

“法律無用,但良知在心裡。”宋餘杭扶著她的肩膀,看著她:“確實不是天下每對父母都是合格的父母,範琳死了,你是沒看見她媽媽在我麵前哭的多慘,山一樣的愧疚下半輩子會如影隨形,又何嘗比□□上的難受輕鬆幾分。”

“林厭,看問題不能這麼片麵。你會因法律無用而放棄追求真相嗎?”

林厭動了動唇,她已幫她答了。

“你不會,法律隻是人類社會的最後一道底線,誰也不能越過它,越過這條線就是犯罪,我們警察存在的目的不僅是為了維護社會治安,也必須把這些越線的人一一繩之以法。”

“你說法律無用,你看看——”

宋餘杭拉著她走到了天台邊。

太平盛世,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白鴿劃過兩人頭頂的天空,落下一尾鴻羽。

“你能站在這裡,法律又怎會完全沒用。”

林厭抿緊了下唇,天台上涼爽的風吹過發間,也稍稍吹散了些心中的沉鬱。

她伸手掏了一根煙點上,噙在唇邊,趴在欄杆上,高跟鞋在地上點著。

“我就是覺得,你說為人父母怎麼就不用經過考試的呢?就算是個陌生人死了也該……”

“共情是人類的本能沒錯,但也不是人人都具備的本能。我們無法去要求苛待彆人,我們隻能儘力做到無愧於心。”

她伸手也問林厭要了一根煙,微微低下頭湊上前去借火對煙。

煙霧繚繞裡接觸到林厭的眼神與近在咫尺的嘴唇,宋餘杭很快退了回來,自己猛抽了幾口吸燃。

“不過我還是覺得能共情挺好的,萬物皆有靈,能讓自己覺得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行屍走肉。能共情的人比彆人更能體會到悲歡離合,也比旁人更容易獲得單純的快樂。”

林厭不屑一顧,叼著煙吊兒郎當靠在了欄杆上:“那照你這麼說,我也更容易獲得快樂才對,怎麼體會到的全是痛苦?”

宋餘杭吐了一口煙圈,淡淡看她:“想起自己父親了?”

林厭轉了個身,雖然她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死樣子,但宋餘杭分明從那眼神裡讀出了一絲落寞。

“沒,我想他乾嘛啊,我就是覺得,這些人既然這麼討厭孩子,生下來又不打算對他負責,沒有陪著孩子慢慢長大一起變老的覺悟,還生他乾嘛啊。”

她語氣裡有一絲嘲諷:“還不如就身寸在衛生紙上得了。”

手裡的煙快燙到了手指,宋餘杭按熄在了欄杆上。

“我無法去評價你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就說說我爸吧。我爸是特|警,生前榮立三等功四次,二等功兩次,特等功一次。我十歲的時候他在一次配合邊境禁毒總隊掃毒的行動中,為了掩護隊友,犧牲了。”

“可以說在我漫長的少年時代裡,他缺席了我幾乎所有大大小小的家長會,沒有陪我去過一次遊樂場,我中考、高考、入警校、參加工作……人生中所有需要父母陪同的重要時刻,他都沒有出現過。”

“有一段時間看著彆人喊“爸爸,爸爸”,跟自己的父親撒嬌,被捧上膝頭哄著,我也曾懷疑過,為什麼這個人突然出現在我的生命裡,我要叫他爸爸,他又給不了我任何實質意義上的陪伴。”

“但是沒關係,林厭。”她轉過身來,叫了她的名字。

“你現在想不明白的,搞不懂的,總有一天,時間會告訴你答案。”

林厭一怔,對上她的眼神,那雙淡棕色的眸子仿佛有魔力一般,輕而易舉地就平息了她翻湧的心緒。

煙燙到了手指,她瑟縮了一下,煙灰從指尖掉落,雪白的皮膚很快紅了一大片。

“嘶……好痛。”

林厭好似才回過神來,甩牛皮糖一樣扔掉,宋餘杭已經捧起了她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吹著。

“沒事吧?怎麼這麼不留神?”

熱氣輕輕拂過手指,被燙到的地方更是痛癢難耐。

林厭觸電般地收回手:“沒事……”

“我桌上有燙傷膏,一會拿給你。”

“不用,沒那麼嬌貴。”林厭說著,暗暗深呼吸平複心緒,又把話題扯回到了案子上來。

“你覺不覺得這個案子和何苗案有什麼共同點?”

“都是自殺,且都在現場留下了遺言,而且……”她想到了何苗畫的卡通畫,以及範琳手機相冊裡的鯨魚。

“都有共同的興趣愛好,海洋或者鯨魚。”

不愧是刑偵隊長心思縝密,舉一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