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過往(1 / 2)

白日提燈 黎青燃 6644 字 1個月前

段胥笑出聲來, 他搖搖頭,終於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床幃,道:“報仇?我報什麼仇?我師父他其實對我不錯, 就像愛護一件好兵器一樣愛護我。雖然我並不想做兵器, 但也不到要仇恨他的地步。”

“師父是胡契高等貴族出身,忍不得一點點愚笨, 在他眼裡愚笨的胡契人也是垃圾廢物, 愚笨的其他族人簡直不配活著。所以天知曉選人隻挑資質好的, 不拘族裔都可選入, 但是進入天知曉之後我們都要成為蒼神的子民,宣誓一輩子為蒼神奉獻。我流落街頭時, 他的布輦都走過去了還特意回頭,在街頭的乞丐堆裡把我挑出來帶回宮裡,大概是他看很重我的天資罷。”

“在天知曉裡生活……比我流落街頭那陣要過得舒服多了, 至少吃穿不愁, 還會有司祭來為我們宣讀蒼言經, 關於蒼神的一切我們需要銘記在心。我自小過目不忘,到丹支前四書五經雖然根本看不懂但大半都能背誦, 蒼言經自然能是倒背如流。”

“因此師父有些偏愛我, 一期上百的弟子他沒工夫親自教導, 隻有考核會現身, 七年裡恐怕連人也認不全。不過他卻偶爾來單獨考我功課, 竟然還把他寫的兵書給我學習,與我指點兵法。我聽聞師父他沒有兒子, 大約是把我當成半個兒子對待了。”

清晨明朗的光芒落在段胥的臉上, 他看起來有幾分慵懶, 並且以一種輕鬆的語氣描述天知曉, 似乎那隻是一段有趣的經曆,甚至還有些感慨。

賀思慕悠悠地喝茶,道:“好一番父慈子孝,你居然還忍心刺瞎他的眼睛出逃。”

“我和他有根本的分歧,當然我從沒說過,他也並不知道。”段胥沉默了一會兒,卻隻是搖搖頭笑著說:“任何人都不要妄想可以改變另一個人。”

“那麼你攪進這戰局之中,到底是想要什麼呢?”賀思慕問道。

段胥抬眼望向賀思慕,無辜而迷惑地眨眨眼:“我說了啊,說了很多遍,我想要收複關河以北十七州。”

賀思慕的眉頭危險地皺起來,光線昏暗的房間裡頓時有種風雨欲來的氣氛。

段胥眼力見一流,立刻將手指舉在額際,認真道:“我剛剛便說了會據實以告,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賀思慕嗤笑一聲,並不買賬:“你進天知曉的時候,恐怕也發過誓要一生效忠蒼神罷?”

“我不是沒見過蒼神麼,不能確定是否存在的東西,向他發誓自然不作數。可我見過殿下,對殿下的誓言是千真萬確的。”

段胥的語氣相當理直氣壯。

不過他也知道這樣的回答很難讓賀思慕信服,段胥頓了頓,便繼續講述道:“進天知曉的頭幾個月很愉快,除了要裝作篤信一個不相信的神之外,其他都沒什麼。幾個月之後,我們就開始真正地受訓。”

“或者說,我們開始殺人。”

段胥眼裡的笑意淡下去,手指在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目光飄遠了。

“七八歲的小孩拿著刀劍,有一些犯了事的低等漢民被一排排地捆好跪在我們麵前,我們就一排排地挨個殺過去。最開始我們都害怕,有哭有鬨的下不去手,後來哭鬨最厲害的孩子當著我們的麵被殺了,剩餘哭鬨的受罰,殺人殺得慢的也受罰,後來大家就不鬨了。”

“再後來,大家就習慣了。”段胥的手指收回來,還帶著青紫傷痕的手指點點自己的胸口,慢慢道:“我也是。”

“最開始我也會覺得害怕,但是慢慢將這一切視作理所當然。後來我殺人的時候心裡再沒有一點感覺,殺著殺著甚至覺得——好累啊,胳膊酸了,怎麼還沒殺完?要是他們一下子都死了就好了。”

關於天知曉的敘述在這裡終於褪去輕鬆的外殼,展露出真實而殘酷的輪廓。

晨光傾斜著灑下來,被床帷遮了一部分,光暗自段胥的鼻梁上分界,他的眼睛在黑暗裡,自下頜至上身裸露的皮膚在陽光下蒼白刺目。

就像他給人的感覺,光暗參半,曖昧不明。

“很快我們這些同期弟子開始抽簽對決,平時各種大小考核的結果會決定我們對決時的兵器優劣。對決每次兩個人必有一死,那時候我們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就好像竭儘全力置身邊人於死地,是這個世上最正常的事情一樣。贏得對決便是離蒼神更進一步,這種對決一輪輪地持續下去,直到七年後的瞑試。”

“這樣大概過了兩年罷,有一天受訓時我又像平時那樣,去殺死犯事的低等民。一般他們手腳都被捆著,封著嘴發不出聲音,那天卻有個人的嘴沒封好,我走到他麵前的時候堵住他嘴的布掉了下來。”

“他惶惶不安地看著我,那天的陽光很好,從天上一路灑在處刑的庭院裡,陽光裡飄浮著許多塵埃。他像是認命了,顫抖地對我說——大人……今天天氣真好……您下手輕點罷。”

晨光中段胥的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回憶起了那個人語無倫次的情景,慢悠悠地說道:“我那時候抬眼看了一眼天,陽光強烈,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確實是個好天氣。我像是從一場曠日持久的噩夢中驚醒,恐懼到渾身發抖。我想我在乾什麼?我為什麼要殺這個人?這個人為什麼要被我殺死?我們殺了這麼多人,他們真的犯了罪嗎?為什麼……為什麼我從來都沒有意識到這些問題?”

“這是個人,和我一樣活在這個世上的人,他也喜歡好天氣,可我隻嫌殺他時抬胳膊太累。”

段胥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淺笑著說:“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正在變成一個怪物。就算我最後沒有死於同期之手,變成了怪物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他所在之地滿懷惡意與汙濁,他正在被馴化得失去他的大腦和心臟,失去他的思維和良知——變成怪物,變成兵器,隻要再往前走一步就會萬劫不複。

他就在懸崖邊突然醒悟。

賀思慕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所以那個同你對話的人,後來怎麼樣了?”

段胥的麵上並無風雨,甚至沒有什麼笑意地笑了一下。

“我還是殺了他,教頭們就站在我身後,我不殺他死的便是我。從他之後,還有八十三個人這樣死在我手裡。後來我開始執行任務,幫丹支王庭做事,了解的事情越多,手裡的血債也就越多。”

清醒之時,恐懼如同附骨之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