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覺自己活在地獄裡,卻被一群以為生活在天堂的人包圍,無法逃脫。
荒唐的是,隻有他認為那是地獄。
有段時間他覺得自己要瘋了,如果天知曉所灌輸給他的這些理念,這些道理都是假的,他怎麼就能確認他小時候讀過的那些四書五經就是真的呢?他到底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裡?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才是他應該遵循的道理?
隻有十歲出頭的他,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他知道自己正在異化,他開始變得享受殺戮,變得渴望暴力,蔑視生命。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變回人。
那些他曾經背過的詩篇文章,那些他背的時候完全不理解是什麼意思的字句,這時候就從他的記憶深處蹦出來,和他被天知曉培養出來的暴戾互相撕扯。
他就在這種撕扯中艱難地拚湊出,他認為這個世界該有的樣子。
把自己長歪的骨頭打斷,腐壞的肉割去,然後仍然要裝作佝僂而畸形的樣子。裝作比任何人都冷漠,都狂熱,都篤信,這樣才能騙過他的師父和同門。
他把心底的野獸捆住,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清醒點,清醒點,你不能變成怪物。
總有一天你要回到陽光下,拿回自己的名字,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活著。
如此七年,兩千五百五十六個日夜。
“我離開天知曉時發誓,終有一日我會收回十七州,結束北岸這荒唐的一切。”
賀思慕放下手裡的茶盞,她坐在段胥的床頭伸手撫過他身上那些深淺不一的舊傷,再抬眼看向他。
這個少年的眼裡一派平靜的坦然,深不見底的寒潭突然見了光,能見到一點幽深的潭底。
賀思慕想,或許他想要解開那些漢人手上捆著的繩索,拿走他們嘴裡塞著的布,讓他們站起來在陽光下活著。想要以後再不會有人,被這樣當成牲畜一樣殺死。
或許他也想,再也不要有像他這樣的人,像十五這樣的人,在謊言和殺戮中險些或真的失去自己。
他救那遺落的十七州,就像想要挽救多年前,天知曉的十七一樣。
白駒過隙,卻是水中幾番掙紮浮沉。
賀思慕的眼裡沒有多少憐憫,隻是平靜:“那麼你成功了麼?你現在不是兵器,你是人麼?”
段胥的眼睫顫了顫,一直篤定的敘述少見地出現一絲不確定,他笑道:“應該是個人罷。不過,不大正常罷了。”
賀思慕盯著他的眼睛,她突然笑起來,不輕不重地拍拍他的臉頰。段胥被碰到臉上的傷,“嘶”了一聲,便聽見賀思慕說道:“你就這麼將自己當個物件似的敲敲打打,縫縫補補地長大,這麼多年,這樣不堪的泥濘裡,居然沒有長歪。”
段胥愣了愣,低低地笑道:“是麼……”
“什麼是正常,什麼是不正常?小將軍,小狐狸,我的結咒人,你好好活著,度過這世上的人生,完成你的心願,然後了無牽掛地死去,這就是最正常的人生。”
段胥沉默了一會兒,他靠近賀思慕,從床帷的陰影中探出頭來,讓陽光落在他的眼睛裡。
或許是陽光刺目,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來,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水氣。
他輕輕地說:“你是在安慰我麼?”
“不,我沒想安慰你,甚至不憐憫你。小將軍,鬼冊上悲慘的生平我見多了,你這實在不算什麼。所以你可以相信,我說的是實話。”賀思慕的神情平靜而堅定。
段胥看了賀思慕一會兒,有那麼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了她身後的漫長歲月,如同長河般淹沒他的苦難。他突然笑起來,眉眼彎彎,燦若星海。
他伸出手牽住她的衣袖,像是每次討饒似的晃晃她的袖子,說道:“多謝你,思慕。”
賀思慕暫且忽略了他肉麻的舉動,挑挑眉毛重複道:“思慕?”
“殿下,我可以叫你思慕嗎?”
“我比你年長近四百歲,我勸你想清楚再說話。”
“我非常喜歡……”段胥的話停住了。
賀思慕問道:“喜歡什麼?”
他笑得好看,明眸皓齒的少年模樣。
“喜歡你的名字。我向你許願,換一次五感給你,請你允許我叫你思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