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夢醒(1 / 2)

白日提燈 黎青燃 7304 字 1個月前

繼廚子之後, 薑艾又在外麵重金聘請了一位醫術高明的大夫,一半威逼一半利誘地給弄進了玉周城——給王上帶來的那孩子看病。

那日她和晏柯在九宮迷獄的生門外等著,在商量若是賀思慕出不來, 該怎麼編一套說辭應付其他殿主們時, 便看見賀思慕帶著那少年從生門內走了出來,賀思慕的心燭上居然還真的燃灼著兩團火。

薑艾著實是大吃一驚,心說這少年真是命硬。

但是進了九宮迷獄,怎麼可能毫發無損?這少年出來之後便一直昏迷著, 不停夢囈,一身一身出冷汗,她從外麵火速請來的大夫說他高燒不退, 但身上沒有什麼傷口,病因當在心。

也不知這少年迷失在九宮迷獄之時都看見了什麼。

這可是麻煩, 病在身上還好治,病在心裡可難辦,這滿城的惡鬼哪個心裡沒點兒毛病?自己都治不好更彆說治彆人,連醫術高明的大夫也束手無策, 薑艾心道這錢真是白花了。

這孩子怎麼說也算是為了救她才落難的, 薑艾就時常去探望他。這段時間賀思慕沒辦朝會,把處理公務的地方從大殿挪到了這孩子的房間裡,薑艾每次去的時候便看到賀思慕在一邊淡然地看折子, 而少年則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緊緊皺著眉頭。

他似乎陷在噩夢裡, 偶爾會揪緊被子想要發出呼喊, 但是那聲音就被扼在喉嚨裡, 總是不成音調。薑艾仔細辨彆了一下, 覺得他仿佛是在求救。

這個好看的孩子是怎麼回事, 連求救都發不出聲音,讓人怪心疼的。

她有幾次聽到這孩子終於發出了清晰可辨的聲音,都是在喊“賀思慕”,每當這個時候賀思慕就會放下折子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這孩子便安心地鬆了眉頭,平靜許久。賀思慕偶爾會幫他擦擦汗,或者幫他把淩亂的衣服理理整齊。

有一次賀思慕看著他們相握的手出神,然後有一絲了然地說道:“他竟然是為了這個動心的麼。”

薑艾立刻好奇地問道:“動心?為了什麼?”

“十指連心。”

賀思慕給了薑艾一個她聽不懂的答案。薑艾明白這實在不是一個追問的好時機,便隻是勸道:“我看這孩子長得挺好看,對你也是真心,心燭熄滅前還在跟我說,若他能活著出來便要我告訴他你的過往。你要不就收了他做情郎?我瞧著你之前遇到的那些,許多還比不上他罷。”

賀思慕沉默了片刻,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段胥在休養了十日之後,終於從顛顛倒倒翻來覆去的噩夢中醒了過來,那時賀思慕並不知曉,隻是聽見他喚“思慕”便又走過去握住他的手。

沒想到段胥愣了愣,因為大病而越發漆黑的眼睛眨了眨,把她的手握緊的同時笑道:“我生病了,就有這麼好的待遇麼?”

賀思慕才意識到段胥的神誌清醒了,她舒了一口氣,讓鬼仆去喊薑艾請的大夫來。因為他將她的手握得太緊,她猶豫了一下,終究是沒鬆開。

從前她見段胥總是笑嘻嘻的,甚至有些厭煩,如今卻覺得還能看見他笑便很好。

大夫說段胥清醒了就好,忙不迭地開了幾副調養身子的藥。這年過半百的大夫笑得嘴角就沒下來過,看起來比誰都高興。與其說是醫者父母心,倒不如說是終於不用擔心自己救不回人會被這群惡鬼吃掉了。

段胥坐在床上靠著床背,麵色蒼白地捧著藥碗,他看了那黑色濃稠的藥汁半晌,轉過頭對賀思慕說道:“我實在是沒有力氣,能不能請王上屈尊來喂我一下?”

坐在房間裡看折子的賀思慕抬起頭,示意要鬼仆去喂他,段胥卻不把藥碗給鬼仆,望著她說道:“你若是以後跟我換了味覺就會知道,我特彆怕苦,這個藥的味道一聞就苦極了。”

他天真無邪地眨著眼睛,賀思慕瞪了他一會兒,揉著太陽穴把鬼仆屏退,走到他身邊接過他的藥碗。她麵無表情地舀了一勺,對他說:“張嘴。”

段胥乖巧地張開嘴,被她塞了滿滿一勺,然後眉頭緊緊地皺在了一起。

他似乎是真的怕苦。苦是個什麼味道,有這麼可怕嗎?

賀思慕想下次讓薑艾的廚子弄點兒蜜餞來罷。心裡這麼想著,她卻說:“怕癢又怕苦,你是不是在幻境裡看見被追著撓癢喂藥了。”

段胥笑出聲來,眉眼彎彎一派澄澈。他搖搖頭,笑意含在眼睛裡,慢慢說道:“你想知道我看見什麼了嗎,你想知道,我就說。”

賀思慕放下藥碗看著他的眼睛,她想這個時候應該說我對你的過往不感興趣,你不想講就彆講了,所以你也彆探聽我的過往。

但是,她確實想知道。

他在噩夢中掙紮這麼久,他所經曆的應該不隻是他告訴她的那些。

所以賀思慕保持了沉默,段胥便當她默認,他靠著床背想了一會兒,低聲說:“我之前告訴過你,我在天知曉的時候,出師之前就幫大司祭和王庭做過一些事情,因為那些事情了解了王庭的情況,手上沾了更多鮮血。”

“嗯。”

“那個時候大司祭得到一個預言,說在上京附近六州之地,有個八月初七出生的人,與惡神相通,與蒼神對立,使王室衰微,危及丹支統治。於是天知曉受命,替大司祭在預言範圍內搜尋八月初七出生的身有異兆的人,並且審問和行刑。我們大概抓了有……幾百個人罷。”

段胥低眸,他蒼白的手指交握,又分開,再交疊。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但是他現在並非在思考,而是說服自己去回憶。

“有男人有女人,大人和孩子。大司祭相信殘忍而漫長的死亡會讓他們斷開和惡神的聯係。所以他們有的被倒吊起來,從雙腿之間一點點鋸成兩半,有的被活生生抽出腸子在木架上一圈圈卷上去……這些刑罰都在天知曉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麵執行,被行刑的人中有許多還是我抓回來的。那些人死的時候,我的同期們就會歡呼以慶祝惡神的潰敗。”

頓了頓,段胥輕笑了一聲:“因為我是我們那一期最優秀的弟子之一,有時候他們會讓我親手,去行刑。”

他的話在這裡停下來,然後是漫長的沉默。

“韓令秋也親手去行刑過,我給他灌了消除記憶的湯藥,他應該這輩子都記不起來了罷。挺好的,忘了好,永遠也彆想起來了。”段胥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