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夢醒(2 / 2)

白日提燈 黎青燃 7304 字 2個月前

賀思慕舀著碗裡的藥汁,問道:“那你怎麼不忘了?”

“如果連我也忘了,還有誰能記得他們。”段胥抬起眼睛看向賀思慕,他問道:“那些人死得很痛苦,他們會變成惡鬼嗎?”

“孩子被虐殺易成惡鬼,是因為涉世未深生願太強。成人被虐殺的話,若是對世間留戀不深,並不會變成惡鬼。”

段胥鬆了口氣,他道:“那就好,仇有一個人來報就好了。”

“無論你在與不在,大司祭和天知曉有這樣的決斷,他們都是要死的。你沒必要把他們的死都抗在身上。”

段胥沉默了一會兒,他的眼睫有些顫抖,他幾不可見地笑了一下。

“思慕,我的生辰就是八月初七。”

天知曉的孩子大多數是孤兒,沒幾個知道自己的生辰,進天知曉的時候也不會特彆詢問這件事,因而整個天知曉內,隻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符合獵殺條件的人選。當他把那些與他生辰相同的人抓回去,看著他們被行刑的時候,他總是惶惶不安地想大司祭和天知曉在找的人是不是他。

可是他也沒有通神的能力,他甚至不信有神。

他在這種疑惑中積攢力量,終於能夠脫離天知曉,一路躲避各種搜查追逐回歸大梁,卻在時隔五年之後,賀思慕邀請他結咒時恍然大悟。大司祭所說的那個“惡神”,原來指的是鬼王。

多年的疑惑終究得解,那個預言中所說的人真的是他。

所有那些在他麵前慘死的人,他們所有人,替他而死。

既然如此,他想無論這世上是否有神,神的旨意究竟為何,他也必定要讓這個預言成為現實。

賀思慕知道段胥想說的是什麼,她看著他陷入回憶中的神情,想到這個畫麵似乎有點熟悉。於是她伸手去拍拍他的臉,說道:“醒醒,噩夢已經結束了。”

就像很久以前,他對她做的那樣。

段胥的眸光閃了閃,他問道:“結束了嗎?”

“結束了。現在你是我的結咒人,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讓你經曆這樣的噩夢,我不會允許。”

賀思慕輕輕笑了一聲,她舉起勺子,和顏悅色道:“張嘴,吃藥。”

“……”

段胥皺起眉頭,他的臉上又浮起笑容,他委婉地表示:“這也是噩夢的一部分。”

“我說的是沒有任何人能讓你經曆噩夢,我是鬼,不在此範圍內。”賀思慕笑眯眯。

段胥於是苦著臉,捏著鼻子把這碗藥一點點喝下去了。

隔天薑艾詢問賀思慕能不能把她的過去告訴段胥時,賀思慕終於鬆口同意了。一貫愛看熱鬨的薑艾開心不已,立刻就跑過去跟段胥聊起來。薑艾從她去吃賀思慕的滿月酒一直說到前鬼王去世,他們合力平叛,四百年的過往從太陽初升一直聊到夜幕降臨。

賀思慕並不在場,但是她看著這個時間,就大概知道薑艾把所有的事情都抖摟乾淨了,不禁感到做人時那種“疼痛”的感覺又回到了她腦子裡。

又過了幾天,段胥能夠下床自如地活動時,賀思慕去找了他。

這天天氣有些陰沉,春末夏初的時節,仿佛是大雨將至。賀思慕帶著他從王宮的後門而出,來到虛生山的後山腰。這裡背對玉周城正對人世,終於能看見一些黑色的瓦片,來來往往的凡人們和嫋嫋炊煙。

在這虛生山後山腰上,青翠的草地間一字排開二十二個墳塚,所有墳塚都沒有墓碑隻有墳包,每個墳塚邊都種了一棵樹,二十二棵樹種類各異。

賀思慕在這些墳塚間站定,她對段胥說道:“這四百年裡我曾有過二十二個愛人,這是他們的墳。有的有屍骨,有的隻是衣冠塚。他們大多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與他們相處的時間,最長的不過斷斷續續的二十年。”

她把他們之間的過往,葬在這麵對人世的鬼城之中。

賀思慕指向第一個青草離離的墳,說道:“這是我父親還沒灰飛煙滅時,我喜歡過的第一個凡人,當時我們遊曆到哪裡他就跟我到哪裡,即便他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也從沒有退縮過。他叫……”

賀思慕的聲音在此停頓了。風吹著她的長發和衣袖飄飛,她便維持這個狀態皺著眉頭認真思考了很久,才無奈地說道:“不記得了。曾經我也很喜歡他的,但是我現在,連他的名字都喊不出了。”

段胥的眸光閃了閃,定定地望著賀思慕。他唯一為之動心的這個生命漫長的姑娘,穿著一身她自己都看不出顏色的鏽紅曲裾,神色淡淡而又決絕,他好像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了。

“薄情也好,無情也罷。段胥,我就是這樣的惡鬼,我的生命以千百年為計,時間會消磨一切。總有一天我會連你的名字都記不起來,更彆說你身後那些波瀾壯闊的過去,和我們之間的回憶。我的父母親人與我朝夕相處近百年,近來我想象他們的樣子都有些模糊了,你又能陪我多久呢?若你不幸變成惡鬼,我甚至完全不會喜歡你。到了最後,你也隻是我千百年生命裡一點微小的漣漪罷了。”

段胥想說些什麼反駁,但是在他出聲之前,賀思慕便說:“你甘心嗎?”

她很聰明,知道他說不出“甘心”二字。

段胥隻是深深望著她的眼睛,賀思慕便笑了笑,在風雨欲來的天氣裡像是某種堅固而不祥的預兆。

“你好像是非常認真地在喜歡我,所以我也要認真地拒絕你。段小狐狸,你有你的夢想,你這二十年不到的光陰活得太苦了,以後該活得幸福才是。你會遇見更喜歡的姑娘,娶妻生子,有美滿的家庭和可以依靠的親人。天知曉是你二十歲之前的噩夢,就不要讓我成為你二十歲之後的噩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