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藝納悶地轉頭看他,卻見段胥臉上沒了笑意,他睜大眼睛狠狠地盯著街上某處,仿佛不能置信,眼中震顫的情緒與剛剛談笑風生的少年判若兩人。
她還沒來得及發問,眨眼便見段胥一撐桌子從欄杆上翻身而下,衣袂翻飛間在一眾食客的驚呼中落在一樓屋簷上,再一躍而下攀著屋簷緩衝一瞬落在街上。她呼吸之間,段胥雪青色的身影便在大雨的街道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素藝半晌反應不過來,她想段胥居然等不及下樓梯,眼睛一直盯著那個方向仿佛是怕眨眼就看不見似的,到底是看見了什麼?
她從沒有想過會看見這樣恣意瘋狂的段胥。
段胥在行人紛紛撐傘或避雨的大街上飛快地奔跑,以他在殘酷的廝殺中所習得的速度和機敏,靈巧地在人群中避讓穿梭,不讓任何人減緩他的步伐。風裹挾著雨水打在他腰間的破妄劍上叮當作響,浸透他的衣服,水花臟了他的靴子,人們似乎在議論他在做什麼,但是他恍若未聞。
在萬千眾生裡,萬籟嘈雜中,他空白的腦海裡隻有一雙眼睛。
他的呼吸緊繃著,直到他攥住一個撐著紅蓮紙傘的姑娘的手,將她扯得踉蹌回頭。
那姑娘長得很陌生,平平無奇的平眉圓目,穿著一身牙色對襟長裙繡有簡單的雲紋,頭發也以一根玉簪半挽,餘發披散於身後。她看起來便是南都最尋常的平民姑娘,一隻手撐著傘站在雨中,被他攥著的那隻手裡拿著一個糖人,甚至有點滑稽。
她皺著眉頭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怒道:“你是誰啊!哪裡來的登徒子!”
段胥眸光微動,他緊緊地盯著她,大雨傾盆中水珠從他的發梢眉間滾落,滲進他的眼睛裡,他也不曾眨眼。
“這麼快就忘記我了嗎?”
他展露出明亮笑意。
“在下段胥,封狼居胥的胥,字舜息。”
頓了頓,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賀思慕。”
那姑娘與他不動聲色地對峙片刻,慢慢鬆了眉頭。她長舒了一口氣,將傘撐在二人頭頂,替他遮去風雨。
“被你認出來了,小狐狸。”
段胥把她的手攥得更緊,賀思慕恍若未覺,大大方方道:“你到底是怎麼認出我的?”
他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她手裡的糖人上,道:“還有誰會畫個烏鴉的糖人。”
賀思慕轉了轉手裡的糖人,這糖人她還沒開始吃,畫的是一隻頗為寫意的烏鴉,真是難為段胥能認出來。
他們站在一座石橋上,段胥比她高站了幾個台階。他渾身濕透了,水從他的手臂上流下,沾濕了她的衣袖和手腕。他一雙眼睛仿佛也沾了水汽,像是丟在水裡的水玉,仿佛要融化在大雨中。
他眼眸含笑,說道:“你來南都了。”
“嗯。”
“為什麼不告訴我?”
語氣仿佛是朋友間的普通寒暄。
賀思慕仿佛是覺得荒唐,陌生的麵容上有著熟悉的淡漠神色,她偏過頭去說道:“我來南都自有我的事情,又不是來找你的,為何要告訴你?”
“所以,你這是不打算見我嘍?”
“南都也不大,你這不是見到了麼?”
段胥似乎還想說什麼,話未出口便看見一片白色的衣角停在他們之間,來人悠閒道:“真巧啊段將軍,你怎麼拉住我的朋友不放呢?”
段胥轉過頭,便看見一個身著白衣,衣上繡著金色的二十八星宿星圖的男子。男子長發及腰,以發帶束在腦後,他容貌生得精致如刀刻,一雙眼睛深邃如黑夜。美中不足的是他氣色不好又十分消瘦,手裡還拿著一根高及肩部的白色雕花木質手杖,看上去病弱且不利於行。
他身後站著一個紫衣的美麗女子,低眉斂目安靜地給他撐著傘。
段胥的目光在他和賀思慕身上轉了一圈,便向他行禮道:“國師大人,紫姬姑娘。”
鬼王和當朝國師居然交情匪淺。
國師風夷笑起來,他轉頭對賀思慕說道:“一轉頭的功夫你就去做了個糖人,你又吃不出味道,怎麼就偏愛這些玩意兒?”
賀思慕嘁了一聲,道:“管管你自己罷,身體這麼差還偏偏要挑下雨天出門溜達,嫌自己命長不成?”
“各有怪癖,各不追究。咱們走罷?”
“走。”
他們的對話熟悉而親密,仿佛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看起來國師與她相識了很長的時間,而且對於她來說,比鬼域的任何一隻惡鬼都都更討她的歡心。
國師大人,也是個活人。
賀思慕想要轉身,但手被段胥一扯——他仍然是不打算放手的樣子。他看著她並沒有說話,也沒有方才那樣若無其事的笑容,他的眼睫發梢都是水,一滴滴地往下掉。
賀思慕沉默了一刻,便輕輕一笑,將自己的手腕用力從段胥的手中收回來,然後把自己所執之傘的傘柄放在他的手裡,讓他握好。
段胥低眸看著她的手,她寄居的這個身體有溫暖而柔軟的手掌,覆蓋在他的手背上,停頓一瞬後,仿佛安撫般不輕不重地拍了拍。
她再拉起他那隻空閒的手,將她畫的烏鴉糖人放進了他手中,透過琥珀般晶瑩的糖人,她笑意燦爛:“幫我嘗嘗甜不甜。”
就像最初他們在涼州城牆上,各有隱瞞,你來我往試探時那樣。她換了一個身體,換了一副容貌,不過從眼瞳深處能窺見同一個靈魂,映著同一個他,同樣遞上一個糖人。
然後賀思慕就鬆開了段胥的手,風夷撐起傘,她便走到風夷的傘下,背對著段胥揮了揮手當做是道彆,與風夷和紫姬走遠了。
和每一次她離開的時候一樣,這次她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