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和解(1 / 2)

白日提燈 黎青燃 10432 字 1個月前

人間的除夕夜總是一年中最熱鬨的時候,無數煙花在南都的夜空上方綻開,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放眼望去一片喜慶的紅色。方先野府上人丁稀少故而有些冷清,他便和仆人們一起布置府邸,與何知在家門口掛燈籠的時候,正好一簇煙花在遠處升空,亮起一片爛漫。

方先野抬頭凝視了一會兒那煙花,低下頭來時就意外地看見了門口站著的段靜元。她披著件橘色毛絨鬥篷,臉紅撲撲的還有些氣喘,抬起頭看著他。她的丫鬟站在她身後拎著個漆木盒子。

方先野從梯子上下來,向段靜元行禮道:“段小姐。”

段靜元福身行禮,有些彆扭地瞥了他一眼才說道:“方大人……我們府上多做了些餃子,我想著你在南都也沒有家人,就來給你送一碗。”

她身邊的丫鬟便把食盒遞給了何知,方先野打開蓋子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餃子,驚訝地望著段靜元,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段靜元卻以為他不相信她,準備要拒絕她的好意了。她睜圓眼睛鼓起臉,拈了一隻餃子自己吃下去,因為被燙到而吹著氣,含糊道:“你看……我自己都吃了,我可沒下毒。”

方先野怔了怔繼而忍俊不禁,他蓋起食盒,對段靜元道:“我怎麼會疑心有毒?多謝段小姐厚意。”

遠處天空的煙花照亮了段靜元的臉,她眼中波光瀲灩,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目光說:“什麼厚意……就是我們家多做了一些。”

說完她就乾脆地轉身帶著她的丫鬟走上了她的轎子,打道回府了。方先野目送她遠去,一邊笑著一邊搖頭。

何知抱著食盒,奇怪道:“段小姐怎麼會給大人您送餃子?她不是挺討厭您的嗎?”頓了頓他又說:“而且段小姐分明是坐轎子來的,怎麼還氣喘籲籲的。”

方先野拿過食盒,對何知笑道:“你自己掛燈籠罷。”

說罷他提著食盒就進了門。

怎麼會氣喘籲籲?段府離方府有一段距離,餃子還是燙的,她一定是急著剛出鍋就盛好放進食盒裡,一路跑著出門的罷。

方先野邊想邊忍不住笑意,想著這個新年過得還不錯,希望明年會過得更好。

在人間熱熱鬨鬨的除夕夜晚,晏柯卻被縛仙繩捆住,雙手反絞跪在王宮的大殿中。這縛仙繩是禾枷風夷給的寶貝,他總算是將功補過抓住了晏柯。

方才聽從賀思慕號令勤王的各位殿主們都在,審訊和問罪都已經結束,晏柯自然是灰飛煙滅之刑,後續收拾他的那些殘黨不過朝夕之事。

如今大殿上隻剩下賀思慕和晏柯兩隻鬼,賀思慕從王座上站起來,慢慢地走下台階站到晏柯的麵前,她俯身望著他滿含憤怒的眼睛,淡然道:“晏柯,你終究還是敗了。”

晏柯咬牙道:“生剝魂魄與鬼王燈相融,不成功便燈毀魂傷,我自然沒有你這樣狠。”

“在你們眼中鬼王燈是心肝寶貝,無上聖物,在我眼裡……”賀思慕指了指高台上那靜默的槐木鑲銀的王座,說道:“它就跟那座位沒什麼兩樣,器物而已。”

從晏柯生前到死後,五次意圖反叛儘數失敗。是以**過深,生逐之死求之,自絆其足,越求之越不可得。

晏柯低下頭,又抬起眼睛來看向賀思慕,眼裡還是不變的憤怒,但聲音有了些顫抖:“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你父親是我殺的?”

“從一開始便懷疑,將白散行放逐九宮迷獄之時最終確認。”

“那時候你就……所以這三百年來,你對我的依賴、信任和親近……這都是假的嗎?”

“是,都是假的。”

晏柯的希望被毫不留情地打破,可他仍然哽著一口氣道:“但是你任命我為右丞,讓我推行金壁法……”

“你確實很有能力,而且你很享受作為丞相推行法令時,各個殿主聽從你號令的樣子,不是麼?”賀思慕蹲下來,淺淺地笑著說道:“總要給你點甜頭的,有句話說得好,物儘其用。”

她在燭火與夜明珠的光芒之下眉眼深深,笑起來的時候很淺,隱約有些堅不可破的東西含在眼底。她還是這樣美麗,就像他第一次為她傾倒時那樣。

就像他第一次受騙時那樣。

晏柯的雙目漆黑,身上鬼氣高漲,大吼一聲試圖靠近賀思慕,但是被縛仙繩牢牢地捆在原地,無法動彈,暴怒的呼喊在大殿內回蕩,一重又一重。

賀思慕也不躲避,她眨了眨眼睛,甚至於笑著道:“你看起來很痛苦,痛苦就好。”

為了讓不能感受到疼痛的惡鬼痛苦,她可是花了一番心思以及三百多年的時間。她把晏柯架起來,將來晏柯走後還要尋一個惡鬼來填補他的權力空位,不至於造成騷亂。所以在風夷做出能控製白散行的法器之後,才真正萬事俱備。

她的手指點到晏柯的額頭,晏柯的眼睛顫抖著,終於流露出茫然和傷悲的神情,他說道:“如果我沒有殺先王,我們之間會不會……不一樣?”

“如果你能做到,便不會成為惡鬼了。”賀思慕語氣平淡。

他低聲說道:“我是喜歡你的,我真的很喜歡你。”

賀思慕笑了笑。

“我知道。”

愛慕我真且淺,貪戀權力深而長。

“你分明就不想做鬼王。”

“我不想做,但是我不會把這個世界讓給我討厭的家夥。”

賀思慕腰際的鬼王燈發出藍色光芒,她的指尖燃起藍色的火焰,從他的額頭一路燒到他的肩膀和身軀,他整個人淹沒在火光之中。

“永彆了,晏柯。”

賀思慕站起身來,與他道彆。

晏柯咬著牙不肯發出痛苦的呼聲,他穿過火光死死地盯著賀思慕,仿佛看見千年以前他被車裂的街頭,痛苦和不甘,野心和宏願隨他的四肢和生命一起離他而去。

好恨啊,他好恨啊,明明差一點,差一點他就能成功。

熊熊火光吞噬了他的一切,在徹骨的痛苦儘頭他突然想,真的是差一點嗎?那真的就是成功嗎?他追求了千年的東西,得到了就能幸福嗎?

他走得太遠,以至於失去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被禁錮在這世間的執念,在化為灰燼時重獲自由。

賀思慕抬眼看著地上細細的灰燼,揮手打開了殿門,風卷著灰燼迅速遠離,飛到更遠的天地之間去。月光皎潔地穿過殿門落在她的腳下,賀思慕凝望著窗外的夜空,慢慢走到光明中去。

沒有月亮,卻能看見月光呢。

她在月光中化為青煙,再次出現時已經站在了虛生山的山頂,她父母的兩塊墓碑前。

她蹲下來望著她父親的墓碑,伸手擦擦墓碑上的落灰,道:“爹、娘,新年快樂。你的仇我替你報完了,開心嗎?老頭子。”

叫什麼老頭子,其實她早已比她的父母埋骨於此的歲數大了。

她沉默了片刻,輕輕一笑:“以後你們可能要多一個鄰居,等他老了,等他去世,我打算把他埋在你們身邊。他是個很有趣的人,你們一定會喜歡他的。”

“你們走的時候我明明已經做了決定,以後我再也不要被拋棄,我要做先離開的那一個。但是段胥這個人啊……”賀思慕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我打算給他這個權利,給他先離開我的權利。我想終有一天,我會因此傷心難過罷。”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對嗎?”她站起身來,看著頭頂上的浩瀚星海,湧動著銀色的光芒。

為什麼要做鬼王呢?什麼時候才能出現一個能做鬼王的,更好的惡鬼呢?

——這些凡人愛著自己的親人、戀人、友人,連同這個廣闊的世界,如果你讓他們得以安然地愛與被愛,那麼這些愛意的每一分都與你有關。

——或許他們不認識你,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受到你的幫助。但是他們愛你。

“因為他們愛我。”賀思慕喃喃道。

而她所愛之人,兼黑與白,赤與黃。

為世間一切色彩之和。

為萬籟,為冰河,為尺熱,為酒香,為珍饈。

終為,三尺泥下骸,四寸心頭傷。

賀思慕回到宮殿時段胥剛剛醒來,他靠著床背捧著藥碗和鬼仆說些什麼,蒼白的臉上笑意盈盈,是熟悉的假誠懇真狡黠的神情。見賀思慕來了鬼仆如獲大赦,小跑到賀思慕麵前說這個活人不肯喝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