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和解(2 / 2)

白日提燈 黎青燃 10432 字 2個月前

段胥滿臉無辜地望向賀思慕,賀思慕擺擺手讓鬼仆退下,然後坐到他的床邊。

她問道:“你的嘔血之症有多久了?”

段胥自知理虧,清了清嗓子道:“有……兩年半……”

“兩年半。第一次發病是什麼時候?”

賀思慕的語氣過於平靜,和與他分彆的那天如出一轍,段胥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

“是因為換五感給我,對罷?為什麼不告訴我?”見段胥不回答,賀思慕便自行確認了。

段胥猶豫了片刻,覺得在這個時候還是坦誠比較好,於是說道:“若是告訴你,你就不會再跟我換五感了罷,那樣你就不能再感知色彩、溫度、氣味、曲調,太可惜了。”

賀思慕沉默一瞬,然後冷笑了一聲。天旋地轉間段胥被賀思慕壓在了床上。藥碗碎落於地發出清脆的響聲,苦澀的藥香撲麵而來。

賀思慕慢慢壓下身去鄙視著段胥,近乎於嘲諷般說:“在你眼裡我究竟是什麼?榨儘你的五感便揚長而去的惡徒?就算你死了也全然不在乎?段舜息!你覺得我就不會難過?我就沒有心嗎!”

她一拳砸在段胥的臉側,段胥怔怔地望著賀思慕的眼睛,她的眸子顫動著,若是鬼也能夠哭的話,她現在大約就是在哭了。

她總是從容不迫,喜怒哀樂埋得深,以至於此刻悲傷衝垮堤壩噴薄而出。

段胥睜著眼睛看著賀思慕,看著她眼裡深深的悲傷。他說道:“你是個慈悲溫柔的惡鬼,自然不會榨儘我的五感。不過那是你的意願,不是我的意願。我沒有想過要長命百歲,再長命百歲與你相比也是短暫的,五感對於我來說隻是五感而已,對你來說卻是整個世界。”

“什麼叫隻是五感而已?段胥,我一生隻有這麼一次,你的一生也隻有這麼一次,你的五感也是你的世界!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對我來說……”

後麵的話她卻沒有說下去。頓了頓,賀思慕慘然一笑,突然換了話題:“你覺得,我為什麼離開你?”

“……是因為你拿鬼王燈替我換解藥,違背了你的原則。”段胥猜測道。

賀思慕慢慢地搖搖頭,她俯在他的耳側,低聲道:“是因為我突然發現,我已經太過喜歡你,以至於沒有辦法接受某一天,要眼睜睜看你離開我。”

段胥的眼睛漸漸睜大了,他的聲音有點啞,喃喃道:“生老病死,你不是已經看慣了麼。”

賀思慕輕笑一聲:“是啊,我看慣了,看到膩,看到不為所動,看到不想再看!可是對於你我還是……不能接受……”

縱然她天賦異稟,戰無不勝,沒有五感也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萬鬼之主,卻仍有不擅長的事情。

四百年了,她始終沒有學會接受離彆。

她再也不想和任何人離彆。

她離所有人都很遠,若是距離近了那就先離開。這溫度剛好不至於寒冷,如不會再度燃燒的灰燼餘熱。

段胥這隻狐狸,磨著她,求著她,以從未有過的鮮活引誘她,說要溫暖她。但他卻是熊熊燃燒的火,以無法抗拒的灼熱點燃了她。

“你終究要熄滅的。像我的姨夫姨母,我的父母一樣,消失得乾乾淨淨,把我一個人拋在世上。”賀思慕撫摸著段胥的臉側,她低聲道:“我知道你一直怕我會忘了你。我……我也怕,我也不想忘記你,我想記得你。”

永遠像此刻一樣,想起你就會記得你的麵容,你的笑容,你的氣息和色彩。

記得煙花與明燈、花香與酒香、鮮血和婚服、馬球和陽光,你的呼吸、溫度、脈搏、香味、笑容、狂言與細語,討饒與撒嬌。

不想遺忘,不想一切歸於寂靜的塵土,如同水消失在長河之中。不想變成消失在土裡的塵埃,不想變成消失在長河的水。

賀思慕輕笑一聲,道:“可我終究還是要如此了。”

她這一生路上,儘是他人無碑文的墳墓。

段胥望著賀思慕,沒有說話。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圓潤明亮含著一層薄薄的水氣,就像是水玉般清澈到底。那水氣顫了顫,漸漸染上紅色,從眼眶開始擴散開來。

賀思慕的喉頭梗了一下,她低聲說:“你哭什麼?”

段胥彎起眼睛笑了,在他笑的刹那淚水順著他的眼角落下,沒入他的發間。

“我替你哭。”他的聲音有些顫。

為他所愛之人,如他般付諸愛意而哭;替他所愛之人,終將忍受的孤獨而哭。

他伸出手去攬住她的脊背,她的背冰冷而僵硬,挺得很直。他拍著她的後背,說道:“思慕,我們的鬼王大人,你的骨頭怎麼這麼硬啊?放鬆,放鬆,我在這裡呢。”

賀思慕僵了片刻,便漸漸鬆了力道,順著他的力氣伏在他的心口。

“你做什麼?”她低聲問道。

段胥於是雙手抱住了她的後背,他安靜了一會兒,輕笑著道:“抱著你,讓你暖起來。”

雖然他刻意不去想那些事,可他也知道,他這一生其實充滿了種種不如意,而且將來還會這樣坎坷下去。

可是抱著她的時候,他就想起那逢凶化吉的判詞。

這些坎坷的儘頭,會不會是她。

她會是他這坎坷一生的幸運。

即便是被拒絕,被遠離,憤怒和悲傷時,他仍然覺得值得。無關結局,若重來千百次,他也希望能夠遇見她,每一次,千百次。

“你會後悔遇見我嗎?重來一次的話,你要認識我嗎?”段胥輕聲問道。

賀思慕沉默著,她閉上眼睛躺在他的心口,長長地歎息一聲,抱住了他。

“要的。”

無論重來多少次,她都會在那個除夕握住他的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也會在此刻抱住他,決定陪他過完這短暫一生。

她會傷心,但是絕不會後悔。

他們在這一點上是全然相同的,或許這樣便足夠了。

段胥低低地笑了一聲,道:“你剛剛說的隻說一次,包含第一句麼?”

“什麼?”

“你說你喜歡我。”段胥道:“我第一次聽你說喜歡我。”

賀思慕抬起頭來望向他,她說:“你也沒問過,我以為你不想聽。”

“我想聽,怎麼會有人不想聽呢?”

賀思慕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抱住段胥的肩膀,低下眼睛道:“我喜歡你。你若想多聽聽,就要長命百歲。”

段胥抱著她的後背,低聲說:“好呀。”

因為失血過多段胥身體虛弱,薑艾的大廚便做了許多補氣補血的食物,禾枷風夷也派人送了些靈丹妙藥來,更是說段胥的病與五感符咒有關,人間的醫生怕是看不出問題,過幾日讓星卿宮精通醫理的師兄過來給段胥看病。

段胥在賀思慕的威逼下喝著藥,皺著眉說:“思慕,我在鬼界停留太久,南都那邊不知道情況如何,我得回去。”

“你吐了那麼多血又暈倒,剛醒沒多久,走路還搖晃著。就算回去了能做什麼?”

那一日冬日的陽光溫暖,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正是世間好時節。賀思慕倚在段胥身邊,半邊身子被他暖得溫熱,她捧著鬼冊翻開新的一頁,目光順著書頁看下去。在看見某行文字時她突然僵住了,伸手去擦新出現的那幾條記錄,仿佛不能相信。

段胥有些奇怪地望過去:“怎麼了?”

便看見她手指摩挲過的那行文字。

薛沉英,天元二年生人,卒於新和元年正月初三,幽州撫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