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壽平日極儒雅一個人,現在卻狀若癲狂,一遍一遍的狂喊著不可能,麵容扭曲,有幾分瘮人。
賈赦瞥了一眼江懷壽,道:“回城!”
自有兵士將胡不平、江懷壽及那些被活捉的賊子押回居門城。便是死了的,也尋空地掩埋。省得日後腐爛,造成瘟疫。
這算是賈赦帶兵出征以來的第一次短兵相接,以大獲全勝告終。
江懷壽仿佛魔怔了一般,不停的念叨‘這不可能!’‘怎會如此?’
賈赦回到中軍帳,一麵派人暫且先審著捉拿歸案的一乾惡徒,一麵聽前方彙報軍情。
江懷壽顯然受了極大的打擊,陷入自我懷疑狀態。賈赦索性以毒攻毒,將捆綁著的江懷壽扔在中軍帳地上,走到江懷壽跟前,居高臨下的打量一番,才道:“江懷壽,你不過是聽聞我將軍糧運回來便受不了了,如此脆弱之人,也配卷入逐鹿天下的大事中!本王讓你瞧瞧什麼叫真正的大獲全勝!”
江懷壽死死的盯著賈赦,眼中似要噴火。
賈赦這人不但詭計多端,還武功極高。以江懷壽估摸,便是賈赦中了自己的計策,難民困住朝廷軍的主力,也困不住賈赦。但是賈赦便是帶著少數幾人馳援朝廷的運糧大軍,也決計不能在逼仄的山穀中將糧食全帶回來。
甚至江懷壽可以接受自己死在賈赦的武力之下,卻無法接受自己自以為精妙無雙的計策次次都被賈赦破解。無法接受自己引以為傲的智慧在賈赦麵前猶如兒戲。
所以被活捉的時候,江懷壽尚且能夠保持鎮定,聽聞朝廷軍糧草入城卻狀若發瘋。論誰發現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優點不過是個笑話,都會難以接受。
“賈赦,我的破綻在哪裡?”江懷壽問。既是大局已定,江懷壽想知道自己到底輸在哪裡,反而冷靜下來。
賈赦沒有回答江懷壽,而是一轉身回了帥位坐下。那氣勢,江懷壽覺得自己透過賈赦的身姿瞧見了當年榮國公征戰天下,運籌帷幄的風采。
即便不想承認,江懷壽也知道自己羨慕極了。自己先入硫親王府,後投靠司徒礫,不都是為了這一天麼?坐鎮中軍帳,手握千軍萬馬,執掌天下生殺大權。
為什麼自己處心積慮那麼多年,依舊什麼都沒有。而賈赦卻能輕易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一切!
接著,便又是一聲拖著長長尾音的探子回稟:“報——”,這一聲直從中軍帳外拖長到了探子入中軍帳內。
“報告大將軍,敵軍已經被趕入居門穀!”
賈赦道:“本帥已經知曉,前方戰況如何,再探!再報!”
探子應是,奔了出去。
朝廷軍的敵軍是誰?隻能是江懷壽帶來的礫親王部。可是明明按自己的計劃,是自己一方將朝廷軍的糧草困在居門穀,為何事情全都反過來了!
一個人如果在自己最在意的成敗上,隻差一點點就成功了,往往會懊惱、後悔、難以接受。但當一個人發現自己想要的成功其實遙不可及的時候,反而更容易接受。
譬如此刻的江懷壽。
當他以為賈赦隻是成功將糧草運回來了,隻覺不可能;但賈赦不但運回了糧草,而且將司徒礫部反困在居門穀,江懷壽才發現自己與賈赦的差距。
當然,與賈赦差距巨大並不代表江懷壽便不是聰明人了,通過探子不斷傳回的捷報,江懷壽也能大抵分析出戰況。所以有些事之前迫切的想知道,現在卻不必多問。
戰況不斷的傳入中軍帳中,先是司徒礫部被困居門穀,接著便是居門城中的朝廷軍出城封堵居門穀北出口。
江懷壽隻是在中軍帳聽了一耳朵便覺驚心動魄,而居門穀真實的戰況則要激烈得多。
卻說賈赦那日與盛澤一起活捉了江懷壽安排在居門穀東西嶺上的探子,接著連夜審問出了那些信鴿分彆是飛向哪裡。
如此一來,賈赦便掌握了敵軍的全部情報。
按江懷壽的計劃,居門穀東西嶺的探子藏匿在山嶺之上,朝廷軍的一舉一動皆在自己的監視之中。朝廷軍什麼時候先鋒入穀,什麼時候出穀,江懷壽皆能通過信鴿提前知曉。
司徒礫部那些探子的信鴿分彆從三個地方馴養了帶來,報信也是飛向三個地方。一是居門城內的胡家莊,江懷壽坐鎮,通過飛鴿傳書掌握戰況。
二是居門穀南入口西麵的山尾緩坡,這裡藏著部分司徒礫部軍隊,等探子的信報決定什麼時候包抄過去,將朝廷軍切斷,將其押運糧草的部隊困在居門穀中。三是居門穀東麵的山尾緩坡,部署與東麵山尾緩坡一樣。
若非居門穀東西嶺的探子據點被端,而朝廷軍正常行軍入居門穀。無論賈赦將糧草放在那一段,都如同睜眼的司徒礫部打閉著眼睛的朝廷軍,原本奪走糧草是萬無一失。
可是一旦司徒礫部的情報被賈赦反控製,局勢便瞬間扭轉。現在是瞧得清清楚楚的朝廷軍打瞎了眼的司徒礫部。
賈赦設計好包圍圈之後,照例放出信鴿。
接著賈赦帶著先鋒軍過居門穀,入城活捉江懷壽。而埋伏在居門穀南入口東西山尾的司徒礫部接到情報,得知朝廷軍的糧草入穀之後,便依計行事,切斷朝廷軍兵馬,使其首尾不相連。然後一部分斷後,一部分搶糧。
剛開始一切順利,直到司徒礫部見朝廷的輜重部隊差不多都進了居門穀,才切斷入口,開始喊話:什麼若是繳糧投降,不但可以不殺降,還可既往不咎,編入礫親王部,以後共圖大業。
山穀狹長,是最好的伏擊地點之一。再是訓練有素的軍隊,一旦被困於山穀,便擺不開陣勢。隻有少數幾個人能和敵軍短兵相接,後麵的大部分人被堵住,相當於直接廢除了戰鬥力。
司徒礫部正得意喊話,卻見朝廷軍那些運糧的兵士回過身來。也不知那些運糧車中有什麼機關,隻見最後一輛運糧車的兩個兵士相互配合,然後那明明滿載糧草的車子突然吐出一大蓬箭弩,堵在穀口的司徒礫部頓時有人中箭倒地。
接著,朝廷軍操作最後一輛運糧車的兵士匍匐在地;倒數第二輛運糧車的兵士一樣的操作,又是一大蓬箭弩飛出。接著便是第三輛……
隻見朝廷軍訓練有素,每一輛運糧車發動機闊之後,操作兵士便匍匐蹲下,不被後麵的發出的箭弩傷到。
轉瞬間,司徒礫部便徒增數十人的傷亡,慘叫聲呼疼聲雜糅成一片。
司徒礫部原本以為穩操勝券,卻陡然生變,盾牌手忙不迭的上前來。接著便聽見遠處喊殺聲震天,猶如千軍萬馬朝這邊奔來,斷了司徒礫部的後路。
司徒礫部反而被兩麵夾擊。
兩軍交戰勇者勝,這個‘勇’字便包含了士氣和信心。包抄彆人和反被夾擊,心理落差巨大,司徒礫部頓時信心便泄了。
這回江懷壽帶人埋伏於居門穀,一是為了奪糧草而來,二是措朝廷軍瑞氣,三是壞朝廷軍名聲。
司徒礫就藩不過一年出頭,在北疆堪堪立穩腳跟。北疆疆域遼闊,土地肥沃,其實實力已經不俗。但是和朝廷比起來,到底隻是偏安一隅。若是北疆和朝廷正麵交鋒,北疆勝了朝廷有地可退;北疆敗了則退無可退。因而司徒礫和司徒碧的戰略縱深是不一樣的,換句話說所,司徒碧的容錯率更高。
這雖是司徒碧和司徒礫兩股勢力之間是首戰,但是於司徒礫部而言,已經是天王山之戰了,許勝不許敗。因而司徒礫派來協助江懷壽的,亦是兩員猛將,各帶五千人馬。
一萬大軍對十萬大軍,若是正麵對決,或許難有勝算。但是居門穀到底是在北疆境內,司徒礫部占儘天時地利人和,若是用計得當,以逸待勞,自有勝算。
司徒礫方的兩員大將乃是兄弟兩個,亦是北疆候陳章的旁支,分彆換做陳虎、陳豹。
陳虎斷後,見身後突然有朝廷軍包圍上來,大驚失色之餘,急打令旗,帶兵向外衝殺,妄圖殺出一條血路。
居門穀窄而狹長,若是被困於穀中是死地;若是以穀口為依托,堵住地方去路,不但是生地,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寶地。
陳豹原本是率部劫糧草,但現在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當真進退不得。居門穀中的朝廷軍運糧車中藏了機闊,箭弩一蓬一蓬向外發射,肉|體凡胎的人便是身著甲胄也不敢硬闖。
然而,並非朝廷的每輛運糧車都裝了機闊。不過是最後數排車子做了改裝,用來斷後。前麵一長排的運糧車裝的皆是真正的糧草,現在由柳茂押著,加快速度直奔居門城去了。
現在居門穀南入口處變作戰場,喊殺聲震天。陳豹登高眺望,觀察整個戰局,卻見朝廷的運糧車排成長蛇,沿著居門穀官道蜿蜒而行,速度快而有序。
後麵圍堵司徒礫部的朝廷軍乃是寇浪和董興昌,分彆為京營左右先鋒大將。也是各領五千將士,論兵力數量和司徒礫部旗鼓相當。
京營這幾年的操練可片刻沒有懈怠,而司徒礫部是承平日久的北疆守軍做班底。
便是唱戲還有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之說,何況戰爭。平日的訓練如何,在戰場上直接關乎生死。朝廷軍哪怕長途跋涉,比之司徒礫部疲勞,真正投入戰鬥之後也是進退有度,配合默契。盾牌手、弓箭手、騎兵、步兵各司其職,若是傷亡一個,立刻便有另外一個補上。
戰場的實際情況和司徒礫部事前部署的作戰計劃全然相反,司徒礫部本就士氣大傷;碰到士氣高漲、戰鬥意圖執行堅決的朝廷軍,那真是越打越覺得絕望。陳虎再是悍勇,手下士兵的戰鬥意誌也越來越消沉。
任憑陳虎部怎麼左衝右突,都仿若驚濤駭浪拍在堅硬的岩石上,又被擋了回來。
且朝廷軍的包圍圈逐漸縮小。朝廷軍那邊不停的有人喊話勸降:說的無非在棄暗投明,既往不咎的話。
因戰場上喊殺聲震天,勸降的話自然不能叫所有司徒礫部的聽見。但是但凡聽見的士兵,都不想再拚命了。
北疆亦是朝廷領土,說到底大家都是朝廷養的兵。現在北狄入侵,不思驅逐韃虜,卻在這裡手足相殘,但凡有些思考能力的北疆兵士不禁都要自問自己到底為何而戰,是否值得。
而在居門穀中,守著穀口的兵士拖延時間,直到已經見不到真正運糧大軍的尾巴,才棄車飛奔,追運糧大軍去了。
幾輛裝了機闊的空車堵在居門穀南入口,裡麵的箭弩已經放空。其實手工業年代,這樣精巧的戰車很是難得。但是入穀之前,作戰部署的時候,賈赦便特地交代過,隻要給運糧大軍爭取撤離居門穀的時間足夠,撤退的時候棄車而行便是。任何時候,自己手底下將士不用做不必要的犧牲。
操作幾輛機闊車的兵士都是特地選拔|出來腳程快的,現在幾人棄車急奔,輕裝快行,很快便沒了身影。
陳虎、陳豹所率部隊已經被朝廷軍逼迫得轉圜餘地越來越小,眼看著手上武器都施展不開了,居門穀口的壓力陡然一鬆。
若是平日,陳豹或許還要謹防有詐,但是現在除了入穀,已經沒有其他去路了。隻肖片刻猶豫,陳豹下令手下將士退守居門穀。過了居門穀便是居門城,等到時候再和江長史商議對策。
如此,陳豹部先退入居門穀,朝廷軍方麵的寇浪和董興昌步步緊逼,陳虎亦被攆入了居門穀。
陳豹知曉朝廷的運糧大軍便在自己前方,既是已經被逼入穀,不如趕上朝廷軍,能殺一個是一個,能殺一雙是一雙。現在局麵如此被動,奪糧是不可能了,但是不見得不能尋著機會燒了糧草。
且不管賈赦帶了多少兵來,總不能不吃不喝。便是慘勝亦是勝,總比完敗好。
陳氏兄弟也算得上悍勇了,如此被動局麵下,一旦隨機應變製定了新的作戰計劃,便又鬥誌複燃,陳豹身先士卒,往前直衝,前去追趕運糧的柳茂部。
然而賈赦是何等樣人?這既是自己入北疆候和司徒礫的首次交鋒,這一戰的成敗關乎日後兩軍的士氣,賈赦自然希望一戰將榮郡王大軍的軍威打出來。因而但凡能夠想到的狀況和細節,賈赦都做了部署。
就在賈赦率領大軍通過居門穀的時候,另派盛澤帶人潛伏上了居門穀的東西嶺上。
前麵柳茂押著糧草快行,後麵陳豹急趕,忽而便聽居門穀東西嶺上有人高喊衝鋒,又有巨石滾滾落下,堵住陳豹部的去路。
居門穀兩旁的山嶺樹木蒼翠茂密,隻見裡頭人頭攢動,草晃樹搖,仿若埋伏了千軍萬馬,誰也不知道裡頭有多少人。
陳豹部本就是驚弓之鳥,見了兩旁山嶺這等聲勢,更是陣腳自亂。
這時候,盛澤在山嶺之上高聲勸降:“北疆將士聽好了,你我皆是朝廷將士、拿朝廷軍餉,理應保家衛國,而不是為了司徒礫的一己之私自相殘殺。榮郡王大仁大義,隻要願意棄暗投明,加入榮郡王部,既往不咎。若是負隅頑抗,爾等出不了這山穀!”
山穀仿佛一個巨大的喇叭,對聲音本就有加強作用,加上盛澤氣沉丹田,喊出這些勸降的話,遠遠傳出去,回聲都在整個山穀回蕩,久久不散。隻要不是聾子,被逼入山穀的司徒礫部個個聽得清清楚楚。
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有人忽然指了一條生路,所有人都恨不得抓住這跟救命稻草。陳虎、陳豹兄弟手下將士聽了這勸降,投降之心多麼強烈可想而知。
等山穀間回聲散了,盛澤繼續道:“我們王爺說了,各位皆是聽命行事,不算叛軍。若是現在投降,明日便是京營士兵;若是執迷不悟,便作叛軍論處。各位給反王司徒礫賣命,死後不但沒有撫恤金,還會連累家人,可值得否?”
盛澤沒說一句,便頓一下,等著山間回聲小一些再說下一句。
現在山穀之中‘投降’‘叛軍’‘反賊’等字眼在山穀之間相互激蕩,也撞在北疆軍將士的耳膜內。
終於有人大喊:“我不乾啦!我投降!”
北疆軍本就士氣低落,但凡有人挑斷了第一根弦,其他人仿佛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
“我投降!”
“我投降!”
無數將士跟著回應。剛開始或許還稀稀落落,後來漸成聲勢浩大。震耳欲聾的‘投降’聲響徹山穀,陳虎、陳豹平日也算治軍嚴明,此刻卻眼睜睜看著自己帶出來的兵徹底失控。
兵法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其中地利便包含利用地形影響戰爭的成敗。但是誰說地形隻影響排兵布陣呢?在真正善用兵者手上,能將地形的作用發揮到極致,連勸降都事半功倍。
而江懷壽從胡家莊密道逃出,被活捉時,他以為自己部署得當,穩操勝券的一萬大軍已經在居門穀稱降。
自然,彼時北疆軍投降戰報還未傳回居門城,江懷壽隻是聽說柳茂已經帶著糧草入居門城便崩潰了。但真正令江懷壽萬念俱灰的事還在次日。
居門穀的一戰打了大半日,天色便已儘黑。便是北疆軍已經稱降,夜裡也要謹防詐降。朝廷軍決定就地休整,北疆軍也在居門穀中熬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