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一旦開打有時候便沒有搭灶做飯的時間,所有但凡部隊,都帶有乾糧。或是烙餅,或是炒熟的米麵。來不及做飯的時候便是將就吃了,喝幾口水壺中的冷水便是。
現在天氣已經不算太冷了,荒郊野外倒也不難熬。譬如朝廷軍便不覺有什麼,倒是北疆軍許多都內心糾結。忽而擔心投降之後,在朝廷軍裡受人欺淩、抬不起頭來;忽而又擔心朝廷軍不納降了,隻殺降;那自己簡直是必死無疑。
如此糾結一夜,次日一早,賈赦那邊已經得到探子回稟,北疆軍願意投降。
賈赦令居門城守備朱振大開城門,賈赦站在箭樓之上對降兵喊話。
而江懷壽則目睹了這一切。
江懷壽倒也是個有真才實學的,或許兩軍對壘、排兵布陣時候不如賈赦思慮周全,布陣不如賈赦巧妙;但是複盤時候,人家也能瞬間想明白前因後果,自己輸在哪裡。
江懷壽想要去問賈赦,幾個關於自己心中的疑點,但是賈赦現在忙得不可開交,哪有時間理會江懷壽?
對投降隊伍講話之後,賈赦便回了中軍帳。江懷壽便看見不停的有人回來稟事。譬如征召的新兵如何安排、納降的北疆軍怎麼安頓、受了驚嚇的當地百姓如何安撫?居門城的治安如何維持等等。
樁樁件件的,不可謂不繁瑣。但是賈赦處理起來,卻舉重若輕,安排既周全又迅速,整個居門城突然多出十幾萬人,竟然沒亂。
自然,這與賈赦手下人得力,自己肯放權也有關係。作為一軍主帥,自然不會事無巨細,什麼都抓在手裡。隻要製定了大的方針、政策,自然有人去實施。
譬如誰負責回居門穀打掃戰場,道路要清理,不能影響百姓;屍體要掩埋,絕不能暴屍荒野;戰利品要回收等等。
又將新招的難民兵士編做一個新兵營,派了人專門針對他們練兵。再將投降的將士登記造冊,然後將其打亂了編入京營軍中。將這些人全都分散了,有一個好處便是哪日有人要鬨事,也輕易聯合不起來。
這些事賈赦一點沒瞞著江懷壽,他不肯承認失敗,賈赦索性讓其看清楚,他敗得到底有多徹底。
如此忙了一整日,才將接下來修整期需要落實的事安排了個大概。
接著,賈赦回過身來,此時江懷壽也盯著賈赦。
咬了咬牙,江懷壽道:“榮郡王好手段,在下算是見識了。在下佩服!”以前江懷壽都是對賈赦連名帶姓、大呼小叫。現在尊稱一句榮郡王,是打心底裡服了。
賈赦單側唇角微勾,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江先生若是真服了,不如告訴本王,你們將居門城中的糧草轉移去了哪裡?”
居門城既是扼守在居門穀北口,乃是連接地理上的北疆與中原的通道,自然也是軍事要塞。這等地方,隨時都存有大量糧草。
可是就在賈赦帶兵入城那日,江懷壽為了利用難民困住朝廷軍,特地派人燒了糧倉,傳播謠言栽贓朝廷軍,激起難民憤怒。
賈赦可不相信倉庫中的糧草真被燒了,多半是被碩鼠搬空之後,再燒空倉。然後等朝廷軍到北疆的時候,北疆軍不但可以陽奉陰違,與朝廷軍分庭抗禮,甚至可以倒逼朝廷,索要軍糧。
哪怕又被賈赦說破真相,江懷壽現在都不吃驚了,賈赦這樣的人,江懷壽也生平僅見。
以前江懷壽覺得自己的老師便是天下第一智慧的人,仿佛什麼都瞞不過他。但是那是因為自己和老師日日相處,相互之間都十分了解。像賈赦這般,對一個並不熟悉的人,都能準確拿捏對方的心態,若非親見,江懷壽都不信世上真有這樣的人。
“賈王爺,您剛入北疆就招兵買馬,就不怕司徒碧忌憚你麼?”江懷壽顧左右而言他。江懷壽先後輔佐過司徒硫和司徒礫,司徒家的人,多少都有些疑心病。想必司徒碧也未必能忍受賈赦實力過於強大。
賈赦嘴角微勾:“這便不用江先生操心了。江先生想好了,我這是給你機會。大批的糧食並不好轉運出去,車馬人手都不知道要動用多少,你以為你當真能瞞得住?我要是從彆的地方問出來,江先生可最後的價值都沒有了。”
江懷壽嘿嘿冷笑了兩聲,道:“既然賈王爺算無遺策,不如王爺自己猜猜。”
略頓一下,江懷壽接著道:“我提醒王爺一聲,當年王爺為了扶林如海上位,出了一個清點各地守軍花名冊的主意。現在各地守軍的定員大減。王爺甫一到北疆就好兵買馬,這花名冊王爺是否上報?若是不報,王爺不但要自己籌集糧餉,一旦被人彈劾可能還會引來其他麻煩;若是上報,王爺不怕朝廷削你兵員麼?”
江懷壽挑撥了一大篇,結果賈赦就回答了涼颼颼的六個字:“你在教我做事?”
“在下不敢。”江懷壽總覺得賈赦這短短一句話既帶著陰陽怪氣,又夾雜著一點不耐煩;於是識趣的認了慫。
賈赦果然沒再跟江懷壽兜圈子了,直言道:“本王這兩日之所以讓你瞧著我理事,便是想告訴你,你在本王麵前耍的心眼子完全沒用。可惜啊,比起崔西來,江先生算是毫不識趣!”
“來人,將江懷壽給我壓下去,嚴加看守。將居門城守備朱振傳來。”
立刻便有侍衛應是。
江懷壽從賈赦話裡聽出一些彆的來,被拖下去的時候,固執的扭著頭問:“王爺,你後來見過崔師弟,他怎樣了?”
賈赦沒再理會江懷壽。
很快朱振便來了,行禮道:“王爺,您找我?”
賈赦指了一張椅子,朱振落座之後,賈赦才道:“朱守備,本王入城那日,居門城的儲備糧倉起火,後來便有難民鬨事。你可知這火來得有什麼蹊蹺?”
朱振在賈赦眼裡不算一個城府極深的人,自己入城那日,朱振出門迎接,賈赦一眼就瞧出此人知道些什麼。既然是個不擅長隱藏情緒的,開門見山問就是了。
若是賈赦隻是個高高在上的王爺,朱振或許還妄圖抵死不認,糊弄過去。但是江懷壽來居門城的時候多麼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現在榮郡王甫一入城,江懷壽都下獄了。孰強孰弱,一目了然。
朱振連江懷壽施壓都扛不住,遑論賈赦。
於是朱振嚇得直接跪下了,哭喪著臉道:“王爺,下官也是不得已。那日江長史帶著礫親王的手書到居門城,說是前方戰事吃緊,要調集糧草馳援,逼迫下官開倉。這……這,下官雖知居門城不能無糧,也不敢對抗一地藩王啊。最終開了糧倉,糧食也確然是江長史帶著正規兵士押運走的,至於運去了哪裡,下官實在不知,也不敢過問。”
和賈赦預料的差不都。糧草可不是什麼輕省小件,隨便幾個人便可夾帶出城。那不如索性按正規流程將糧食運走。反正司徒礫是致和帝親封的就藩親王,一應手續名正言順。
至於運出城之禍藏在哪裡,朱振堅持自己不知曉。
賈赦倒不覺得朱振說謊,朱振既是招了,便已經得罪了司徒礫一派,若是再欺瞞自己完全沒有必要。
賈赦道:“那日本官入城,你來迎接本官,你在害怕什麼?”
朱振愣了一下,好生厲害的王爺,連這個也瞧得出來?於是朱振哭喪著臉道:“回王爺,自江長史調走了居門城的儲備糧,下官日日擔驚受怕。但是江長史說隻要我按他說的做,到時候自有朝廷軍送糧草來,到時候分給居門城一些便是。但是要我按他說的做,如果露出馬腳,不但居門城的守備軍需要我自己籌集糧食,還會連累下官家小。下官家人……下官家人被江長史派人請走了,現在還生死未卜。”
說著朱振又磕了一個頭:“王爺既來了居門城,還請王爺替下關做主,尋回下官家小。從此以後,便是替王爺當牛做馬,下官也定當儘心。”
嗬!宵小手段!
“所以那日本王入城,你開城門迎接,江懷壽便命令你不管用什麼方法,定然要將我軍主力誆騙入城?”賈赦問。
朱振忙點頭。
賈赦又問:“你既是來騙我入城的,為何身邊又帶著居門城最厲害的兵士。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本王與你素未謀麵,你為何如此恐懼本王?”
朱振嚇得瞠目結舌。原來榮郡王早就瞧出來了麼?還好自己不曾對王爺說謊,否則以王爺這眼力,自己的每一句謊言都無所遁形。“回王爺,一來,下官擔心王爺入城之後,也要征調糧草,而糧倉中已經無糧可調,心中緊張;二來,下官誆騙王爺入城,擔心王爺瞧出來,是以害怕。”
一言以蔽之,做賊心虛。
賈赦點了點頭道:“你且下去吧。”同時,心中對朱振也有了初步的評價:小地方的守備,算不得能力突出,勝在識好歹知進退,而且也瞧不出什麼壞心思,就是個想好好過日子的普通地方官。
當然,封建社會文人階層壟斷了教育,絕大多人都是文盲,朱振這樣的能力已經算突出的了。估計很多邊陲小地方守備還比不上朱振。
朱振走了之後,賈赦又命人將胡不平帶來。
胡不平表麵上是居門城一善,實際上是居門城一霸,要追蹤糧草去向,便落在此人頭上。
彆看胡不平惡貫滿盈,人家能偽裝成善人,自然長得不醜惡,此人有些胖,整個人看起來圓圓的,笑得一團和氣:“草民胡不平向王爺請安。”
賈赦又是問了居門城中糧食去向。
胡不平眉頭一皺,便從一個憨態可掬的笑羅漢變成了帶著幾分委屈相的胖老頭:“王爺這就為難我了,我不過是居門城本地的一個商戶。因生意做得大些,又做了幾件布施落難朋友的事,被江湖朋友稱一句善人。但官府的事,哪裡是草民能夠插手的?草民隻知道居門城的儲備糧確然被官府調走了一些,但其他的,草民不知。”
賈赦手握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邊和胡不平說話,邊將一個瓷杯一圈一圈的削下來,切口整齊,胡不平卻嚇得一愣一愣的。要知道瓷器脆而硬,要敲碎容易,但要讓切口齊整卻十分困難。賈赦隨手削來,那瓷杯便一圈一圈的變矮,而削下來的每一圈幾乎都一樣寬。簡直比測量過的還精確。
玩兒匕首是盛澤的特長,賈赦跟盛澤切磋了那麼久,自然也學到一些關於準頭的把握。
賈赦漫不經心的道:“胡不平,胡善人,知道我手上拿的什麼嗎?”
胡不平略微有些恐懼的搖搖頭。
賈赦接著道:“我右手拿的是匕首,左手是瓷杯。這慈悲是有限度的,馬上就要削完了。等慈悲削完,可隻剩下匕首了。”
胡不平自己心狠手辣,對彆人的性命向來不放在眼裡,但是坐擁百萬家資,自己卻十分惜命。再說,胡不平自己便是奸惡之人,時常對競爭對手威逼利誘,對這些黑話那是再熟悉不過。
瓷杯,慈悲!
胡不平眼睛轉了一轉,露出一道凶光。胡不平深知自己做過什麼事,落在賈赦手裡絕對死無葬身之地。
而那日賈赦一招挑了梅均喆的手筋,讓胡不平意識到賈赦的恐怖實力。此人不死,自己逃到天涯海角都活在威脅之中。
仿佛下定決心一般,胡不平咬了咬牙:“我……我說!但是隻是我家中護院遠遠瞧見了,也不能作準,若是到了地方沒有,王爺可千萬彆怪我。”
賈赦一挑眉,道:“來人,押著胡不平去一趟,若是他謊言誆騙本王,就地正法。”
胡不平忙道:“不,不,不,王爺,草民隻是瞧見有人運了成車的東西去一個所在,小人又知道那附近有一個山洞,至於是不是糧草,草民實在不知,不如王爺隨草民去一趟?”說著說著,胡不平又恢複了無比誠懇的表情。
賈赦冷哼一聲:“胡不平,本王耐著性子給你機會,你卻在這裡跟本王耍心眼子?那日你想從密道逃跑,卻用你莊子中家丁做肉盾,妄圖讓他們替你攔住本王的大軍。你不肯說,你覺得他們會不會說?至於你想帶本王去的地方?你是本地地頭蛇,是不是準備了什麼厲害陷阱?還是機關?等遇到厲害對頭的時候,就誘騙對方過去,一殺了之?本王可沒有心情同你在這裡玩兒貓捉老鼠的遊戲!”
說完,賈赦站起身來,道:“來人,傳下令去,打聽打聽這些時日,居門城周圍除了居門穀,還有哪裡鬨山匪!”
胡不平身上的肥肉不受控製的抖了一下,賈赦全說對了!這人是能窺視人心麼?
吩咐完之後,賈赦轉身對胡不平笑了一下,打了個手勢,命人將胡不平拖下去,自己也出了中軍帳。
胡不平手下那些爪牙因為逃生密道的事,早就和胡不平離心離德,詳加審問之後,還是有所斬獲的。正如賈赦所料,居門城中糧草被江懷壽勾結胡不平轉移了。
江懷壽因帶著兵士來,以礫親王手諭正大光明的開了居門城糧倉,運出城之後,便轉移到傳言經常鬨山匪的地方。
那些山匪自然便是胡不平的爪牙,這些人本來就乾的見不得人的事,或有平民走到那個方向,不管有沒有發現秘密,皆是被殺了了事。久而久之,便傳出西山凹進得去回不來的惡名,尋常百姓誰還敢往那個方向去。
賈赦直接派兵去西山凹搜索,果然便尋回了居門城丟失的糧食。
接下來的數日,賈赦連夜審案,將胡不平等人的累累罪行全都審了出來,公諸於眾。
原來胡不平表麵行善,暗中卻豢養匪類,殺人越貨、無惡不作。或是暗中放印子錢,或是派流氓上門滋擾,破壞百姓的莊稼,巧取豪奪,兼並土地。
等查清楚這些事後,賈赦將胡不平及其爪牙,但凡手上背著人命的,儘皆斬殺,百姓們無不稱快。
至於胡不平的土地,便由守備集中管理,百姓皆可租種,每年向官府交租。
至於哪個官府?自然是賈赦重新組建的居門城守備軍。
為了讓朱振配合誘騙賈赦大軍入城,江懷壽命人綁了朱振的家人,後來還真讓賈赦給尋了回來。朱振對賈赦感恩戴德,不住磕頭,詛咒發誓願為賈赦當牛做馬。
當牛做馬自然不必,賈赦便依舊讓朱振做了居門城守備,又將原本的居門城守備軍打散了編入隊伍,在原有的隊伍中抽掉一部分人駐守居門城。如此一來,整個居門城不但百姓對榮郡王儘皆擁護,連守備軍也全都換了賈赦的人。整個一座居門城,生生被賈赦建立成了根據地。
將居門城改造好之後,大軍繼續啟程北上。
路上,賈赦還開辦了軍中學堂。先將能寫會算的將士選出來,又以自願報名為原則,願意讀書上進的兵士皆可入學堂。借著行軍修整的間隙,將士們皆可讀書識字。
如此行軍途中,遇到的難民越來越多,難民帶來的消息都不太好,皆是一座座城池失守的消息。
賈赦也加快了行軍速度。
前方戰況越發複雜,盛澤親自帶隊出去打探情報。這日,盛澤回營對賈赦道:“王爺,前麵又丟城池了,一隊北疆軍逃了過來,打著司徒礫的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