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快端過來吧,”老板回過頭接上童桐的話:“你們年紀小還不懂,”拿了剛放下的酒給他們斟上,“有些事情被打了死結,是解不開的,就像我跟譚娟那女人。少時是姐妹,後來就成了老死不相見的仇家。”
童桐傻眼了:“您?”像是不相信活得這麼從容的人心裡還存著難消的怨。
“對,”老板轉頭跟準備離開的服務員說:“給我拿包香煙上來,”說完一愣回頭看向兩小友,驀然笑之,“忘了先問一句,你們介意嗎?”
與冼默彥對視一眼,童桐笑道:“您隨意,臨窗不打緊。”一個有故事的女人,生活在依山傍水的古鎮守著一間紅塵酒家幾十年,怎麼看都是電視劇裡才有的劇情。
端了酒盅仰頭飲儘,老板看向窗外,眼神悠遠:“我和譚娟同齡,一起長大、一起上學。彆看現在譚家算是有頭有臉,但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譚家也就才能吃個七分飽。長身體的時候,七分飽能到哪?譚娟總是餓,我呢家裡條件還不錯,就常偷著給她帶些吃的……”
又是一則農夫與蛇的故事,童桐聆聽著,看著老板眼眶泛淚,耀耀淚光刺痛了她的雙目。
“一盆大糞,她要是栽在我頭上,我還不怨她,畢竟那個時期……”老板抽了帕子摁眼角:“大家都不容易,但她為什麼要將大糞澆在我奶奶身上。”每每想到那個畫麵,她就恨得心肺都疼。“
“寒冬臘月糞水淋在頭上順著脖頸往下,浸透衣服。十三歲的姑娘嘴裡叫囂著比糞水還臟的話,我跪著求她,不要這麼對我們。她像看蛆蟲一樣地看著我,我才明白她跟我做朋友,僅僅是我可以給她吃的。”
冼默彥沒有經曆過那個時期,但也聽爺爺提過,像酒家老板這樣祖上開花樓是最不堪的,伸手給她倒上酒,端起自己的酒杯:“我敬您。”
童桐也隨上:“太痛苦就試著去忘掉,不要為難自己。”
“多謝你們聽我說這些,”老板舉杯冷言:“忘不掉了,我也不想忘。隻有記著她,我活著才有意義。譚娟現在是發達了,小鎮上的很多人都忘記了她過去的那些惡毒,但隻要我這個被她踐踏過的人活著一天,她就彆想把過去抹滅。”
“我……我,”童桐有點不知道話該怎麼出口,扯著自己垂在胸前的小辮子傾身湊近老板,壓著聲問道:“其實我我就是好奇,許雲琛的爸爸呢,沒聽譚娟提過她老公?”
瞧她那八婆兮兮的樣兒,把一張漂亮臉蛋全毀了。老板原還沉浸在傷痛怨恨中,瞬間被她拉離,噗嗤一聲笑著推開她的小腦袋:“你這磕磕巴巴的我還以為要問什麼。譚娟有老公,叫許騰飛,是個省城下鄉的知青。”
童桐現在就缺一碟瓜子:“安省省會合城嗎?”
冼默彥欣賞著女友的精彩表演,笑而不語。
許騰飛學的是考古,平常不是在外掘.墓就是待在博物館修文物。因為是入贅的顏家,他和顏明悅的婚事處理得很低調。後來有譚娟母親找上門那一出,顏家便有意遮掩他的存在。
所以外界很多人都知道顏澤的父親是位考古學家,卻很少有人曉得默默在博物館修文物的許騰飛就是盛科的大駙馬。
顏明悅和丈夫感情不好在京圈裡是人儘皆知,許騰飛為了躲顏明悅在顏澤滿十八歲之後,就另置了房產。每三月回一次顏家老宅,若是不巧遇上顏明悅那就是一頓大吵。當然顏明悅逢不高興時,也會找上門去吵鬨。
原以許騰飛的資曆早該升博物館館長了,但顏家不許。
老板是看透譚娟了:“許騰飛是安省合城來的,當初譚娟看上他也是衝這個。書呆子還很爭氣,高考重開後,竟一鳴驚人考進了京大。那段日子譚娟恨不能把那許騰飛綁床上,一心隻想生個種,可惜沒能如願。”
沒有瓜子,童桐夾了塊牛蹄筋吃:“那後來呢,是不是離了突然發現有孩子了?”
“應該不是,”冼默彥打著配合,掏出手機搜索‘許雲琛’:“我沒記錯,許雲琛比我大了沒幾歲。”
“都說了沒如願,”老板笑著瞪了一眼胡亂猜的童桐:“腦子裡都裝的是什麼呀?就譚娟那性子,許騰飛才發達,她是死都不會放開手。後來許騰飛去京大讀書,每個月還給她郵回來10塊錢。70年代末80年代初,10 塊錢很多了,這事全鎮都知道,不知羨慕死多少女人。譚娟攢到錢就隨她哥的大車去了深城,搞回來不少好東西賣。”
深城?冼默彥蹙眉:“她很厲害啊,那個時候就知道去深城進貨回安省賣。”
“厲害的是她哥,譚上,”老板動手拆煙盒,抽出一支,夾在指間也不點上:“譚上跑大車的時候,在深城認識了一個港城大老板,”習慣性地彈了彈煙。
童桐看她這樣,就放下筷子拿火機要給她點上。
“不用,”老板推開童桐送上的火:“我這麼夾著過過癮就行,”年輕人出來旅遊,也許是為了放鬆心情備孕,這煙不是好東西,“譚上現在過的好日子跟譚娟沒多大關係,老本都是給港城大老板跑貨那幾年賺的,他自己再倒賣點稀罕物。”
“有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不繼續乾下去?”童桐放下打火機,把雙手插在兩膝蓋間:“不想發財嗎?”
老板嗤笑:“你們以為譚娟為什麼放手許騰飛?”
“找到更好的了,”童桐瞠目。
“算你聰明,”老板將煙叼在嘴裡:“譚上娘去世的時候,他跑我這喝酒,喝得大醉說他不該帶娟子跑貨。我當時也是有意,就問了兩嘴。原來啊譚娟在深城跟那港城大老板拱一個被窩被他撞到了。因為這,他才沒臉再在那乾了。”
這回冼默彥幫童桐問了:“那……許雲琛到底是誰的孩子?”
老板笑著搖了搖頭:“我隻聽譚上說港城那大老板是有老婆孩子的,”用力吸了一口,拿掉嘴裡那根沒點著的煙,眯著細長嫵媚的柳葉眼,“83年,許騰飛有回來一趟。過後沒多久,譚娟就說去投奔他。誰曉得她找的哪個?”
童桐一雙長眉都快擰成了蟲:“成功的女人背後……”
“她算什麼成功?”老板掐斷煙,扔在桌上:“我不知道譚娟在外到底乾了些什麼,但譚之鎮的老住戶都喜歡跑我這喝酒,所以譚之鎮的事幾乎是瞞不過我,”轉眼看向童桐,“你老師是乾什麼的?”
對上那雙寧靜卻黝黑不見底的眼眸,童桐彎唇一笑朝著她夾了下右眼:“您猜。”
冼默彥雙手交叉抵靠著唇,寵溺地看著他的女孩,都被人識破了還調皮。
老板莞爾:“不要再去彆的地方打聽了,你們想要知道什麼儘管問我。我敢說在這譚之鎮除了譚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譚娟。”
這一點童桐倒是很認同,從口袋裡掏出開著的錄音筆放到桌上:“譚娟的兒子許雲琛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生的?”
“肯定不是83年,”老板很滿意童桐的坦誠:“83年,譚娟代她大嫂去縣城做婦檢,跟我二姐在一個房間,她們那個房間裡6個女人都沒有懷孕。”
童桐接著問:“譚娟的母親叫什麼名字?”
“張桂芳”
“張桂芳有姐妹移民國外嗎?”
“有,張桂芳最小的妹妹張桂蘭。張桂蘭的兒子很會讀書,考到了海市複大,96畢業就出國留學,一家子2002年移民美國。”
“認識陳虎嗎?”
老板點了點頭:“認識,他開大車就是譚上教的。2004年在海市撞死了人。這事傳到我們鎮上,譚上怎麼都不相信。後來大虎子……”順口的話在看到那支一瞧就知是高科技產品的小鐵條,又嚴謹了用詞,“陳虎坐牢,譚上還千裡迢迢跑到通城去看他。”
“陳虎怎麼死的?”
“喝醉酒騎摩托撞到了電線杆,脖子斷了。自陳虎死後,譚上每年的6月12都會去賀村的雲舟寺上香點長明燈,就連前年大雨山體滑坡他都沒落下。一開始我還看不明白,後來用我外甥的電腦查了才曉得6月12是陳虎撞死人的日子,”老板抿了抿唇,沉凝了一會才問道:“你們是在查那場車禍?”
童桐沒有否認:“隻是其中之一。”
老板清楚了:“彆查譚上,查大……陳虎的老婆嶽東美,和她現在的男人程宰。程宰是出事的那輛大巴車的老板,”她也不問為什麼要查車禍,直覺問了也不會有答案,“陳虎死了,譚上確實是生了一場病,整個人都沒了精氣神。”
“譚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疏離譚娟的?”冼默彥想推測譚上對譚娟的事了解多少。
“譚娟她媽張桂芳是2005年死的,那個時候譚上就對譚娟比較淡了。親媽死後,譚娟回來的也少了。”
老板拿了個乾淨的杯子,給自己倒上烈俠酒:“後來2009年,譚娟在外說了捐款修建譚之鎮到賀村的馬路。那麼大的一個老板,總不會說話不算話,所以錢沒到縣裡就動工了。可直到路修好了,錢也沒到賬。最後快年底了縣裡實在沒法子了,是譚上跑去要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今年譚娟正月60整生,譚上一家也沒去扒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