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惜花客(1 / 2)

迎、探、惜、黛、寶五個孩子養在賈母身邊,也都漸大了,她年紀上去也覺得有些吵鬨。

寶釵母女住進梨香院不久,賈母便讓三春搬到王夫人院子的抱廈去,隻留黛玉、寶玉兩個在身邊。

迎春得此消息卻和賈母私下說:她要搬到東大院去,如今年歲漸長,總要在父親和嫡母身邊儘點孝心。

迎春主動提出回東大院去倒讓賈母驚訝,但是迎春素來是最受忽視的一個,性子又木訥,賈母並不太關心她的去處。

迎春倒不是真想孝敬邢夫人,她可沒有這份心,隻因三個女孩兒住在王夫人的抱廈裡太過擁擠,而且不方便做自己的事。

賈母聽迎春說的也是正經的道理,沒有必要拒絕,便讓邢夫人過來,說明迎春遷居事宜,讓她照看安排。

東院與榮國府是全然隔開了的,隻有挨近的大門可以往來人員。除了府中的用度份例一樣從榮府公中出,榮府與東院完全便是兩家人。

迎春又道:“老太太,我身邊原是有些人的,但是老嬤嬤年歲不小了,合該在家怡兒弄孫,我也早不吃奶了。祖母可否念她奶我一場,將他們一家都放了身契出府去?”

賈母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平衡兩房和寶玉、黛玉的身上,還真不了解迎春。但是迎春忽然一連主動提請求,讓她心下奇怪。

賈母道:“你奶嬤嬤不在身邊,屋裡可不是亂了套嗎?”

迎春道:“我有司棋、繡橘和幾個小丫鬟足以,到了東大院後還有母親照料和教導,我又常進府來隨著嫂嫂學習,萬沒有還勞動嬤嬤的理。隻當我孝敬她,讓她早日享福去,便是她再跟在我身邊,我也是一分也不會差使她的。她若明白我的心意,隻當我的念著情份,若是誤會了,我隻問心無愧也就罷了。”

賈母吃了一驚,暗想那嬤嬤究竟做了何事,讓迎春這樣反感,竟說出“一分也不會差使她”。

賈母道:“你小小人兒,身邊要是沒有個嬤嬤提點,那像什麼樣子?”

“我是主子,她是嬤嬤,她如何提點我?我但凡在老祖宗身看多看多學,豈不勝嬤嬤提點百倍?”

賈母說:“到底是小孩子,姐兒身邊沒有個嬤嬤,不方便的事多了。”

迎春心想這樣說都不成,隻好拿出演技來,一下子眼圈兒就紅了,又像是想要控製流淚卻控製不住似的。

賈母心想:這孩子果然有事瞞著我。

賈母道:“二丫頭,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且說來。”

迎春隻作委屈模樣,賈母又催她直說無妨,迎春便把嬤嬤私下吃酒賭錢,又時常從她這兒摸了東西去的事兒說了。

“我自知此事丟的是我自個兒的臉,也不敢和彆人說去。嬤嬤奶過我,我總是不好說她,總是她轄我的份。但我總是榮國府的姑娘,帶個賭錢的嬤嬤總不成樣子。我既不能轄住她,更彆指望她能提點我什麼,好在我總是主子,我不用她還不成嗎?”

賈母說要讓人叫嬤嬤進來問話,迎春忙道:“隻怕會氣著老太太。她定是不認,說我冤枉了她,我也不求能找回東西,隻願將來各自安好罷了。”

賈母便又令人傳了鳳姐來。此時榮府雖然轉衰,但是尚未被省親掏空,賈代善去逝也才十年,尚有餘威。此時鳳姐管家,下人還尚敬服,隻不過下人一時半刻偷閒賭錢是免不了的。

賈母道:“你與你嬤嬤既然已然離心,她服侍你也定不儘心,強讓她跟了你去,隻怕還壞了事,這便依了你吧。先令你母親先照料著你,回頭你鳳嫂子再給你尋個嬤嬤。”

迎春才福了福身,說:“孫女多謝老祖宗疼愛。”

賈母又道:“讓你鳳嫂子另給那嬤嬤安排差事,脫籍放出去卻是難了。她若是外麵來的,放人出去也就放了,可她是榮府裡家生的,那便難了。榮府的內外莊子連著那麼多的親眷故舊,隻她一個突然脫了籍去,下麵的人心豈不亂了?我見你也大了,這些道理,你且要學學。”

迎春也早知道那奶嬤嬤不可能因為這小事放出去的,此時又沒有捉贓當場,便不可能重罰。她趁機把對自己沒有用且對她也沒真心的奸猾奴才踢開罷了,本就是打著進三步退兩步達到一步的目的。

大宅門裡的事沒有那麼簡單的。大家都說迎春是懦小姐,但是正如現代人說的,沒有經曆過彆人的人生,就不要勸彆人大度,彆人沒有經曆過她的經曆,也不能妄下評語。

迎春那些經曆把原本就是安靜不爭型的女孩變得更加的害怕變化。她是看得多,見得多了,知道大廈將傾時抗爭和不抗爭的結果也差不多。就像原著中林黛玉是林懟懟,她還有賈母更多的疼愛,最後不還是病死也無人管?薛寶釵高中高士,處處妥帖,最後不還是被不中用的丈夫拋棄,孤苦一生?她們的結局真比賈迎春更好嗎?

迎春是有父不如沒有父,邢夫人又不是她親娘,她生下來沒多久親生母親就死了,父親人來不管,她就是一個沒有人要的孩子。

後來賈母才讓人抱過去養,但是賈母身邊有了寶玉後,她受到的關注和待遇就更差了。寶玉有王夫人、元春的寵愛,本來還能看一下她的賈母眼裡同樣也隻有寶玉,落差的待遇讓她變得不自信,對親人都極度不信任,無法期待彆人能給她多少關心。賈探春出生後,剛開始還有生母,王夫人為打擊她有時也是做戲的,但是一個孩子看來,賈探春就有兩個母親了,而她是沒有的。

賈惜春卻是嫡出的,年紀又小了許多,沒有經過最有落差的對比。其實賈惜春的涼薄和出家逃避的傾向不正是賈迎春這種萬事不管的另一種表現?

原來的賈迎春看明白了府內的生活邏輯,她得出結論:她是管不了什麼的,更無法改變什麼。

便如現在的賈迎春提出想讓乳母一家放籍出去,賈母也不能輕易開這個例。

倘若是原來的賈迎春,乳母就算不在身邊了,乳母的家生子親人親戚盤根錯節,這反撲力量就不是她所能承受得住的。之後會產生各種毀謗與暗中為難,一個沒有父親兄弟可依仗的閨閣姑娘隻有得不償失。這主要就是榮府的根/子上——男人全爛了,讓賈迎春這種愛下棋走一步算三步皆是悲劇思維的人絕望。便如黛玉通透地看出來,才說:【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要是二姐姐是個男人,一家上下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們?】

隻有成為了賈迎春,才真正能理解她。她不過是爛了根子、大廈傾覆的賈府下萬豔同悲的一個例子。

曹大大寫賈迎春的這種性格絕不是要否定她,而是用任金陵十二釵各有各的靈秀卻無一幸免於難的悲劇結局來批判明清時代的封建社會。對於一個公侯家族來說,男人不中用不管事卻偏偏掌著話語權,主宰著家族命運,任何宅門內的女性——無論她有多靈秀都無法逃脫陪葬,這正是他對女性的憐憫。

這邊黛玉、探春、惜春、寶玉也已得知迎春要去東院住了,都來關心。

探春道:“咱們姐妹幾個一起住著,事事有個伴兒,怎麼二姐姐就獨扔下我們去東院了,你一人住那邊豈不寂寞?”

大多數的同人文中,探春都不是很討喜的,迎春卻比較喜歡她。探春對迎春是真心的,否則也不會為迎春著急,還出手幫她。

迎春道:“我也大了,合該在大太太身邊儘點孝,老爺太太雖然萬般好,禮法上到底不是我父親、母親。我可是羨慕寶玉與三妹妹也是不及了。”

探春最介意自己的庶出身份,聽迎春將她和寶玉一起提,心中也是受用一兩分,因為她了解迎春決不是那種諷刺她的人。

黛玉終想到二姐姐到底是有父親在身邊的人,隻她母親去世,多年未見父親,寄人籬下,不禁悲涼。

眾姐妹說了些話,又一起去收拾東西。

一到了下午時分,奶嬤嬤和她兒媳玉柱兒媳婦都來了。迎春隻關著門兒,讓司棋、繡橘攔著她們不讓進來。

自己則用紙筆來寫一些武功秘笈。這個時期靈氣稀薄但總比現代要強一些,偏偏現在她們沒有寶劍,凡人之軀要納靈可不容易。

所以,現在學點高深的武學內功還更現實可行。

奶嬤嬤見司棋、繡橘兩個小丫頭作威阻檔,便罵道:“哪來猖狂的小蹄子!二姑娘是吃我的奶長大的,我的血化成了奶奶大了她,如今這些個東西倒爬到我頭上來了!你還不給我讓開!”

三春雖住在賈母院,但是賈母院子比較大,她們又住在挨近花廳的地方,此時賈母在上房午休了,這婆媳往來習慣了也是不懼迎春的。

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王善保家的雖也算不得好人,但是外孫女總是自己人,她去了東院也不至於受欺。

司棋本不是好性的,也要發飆,但是繡橘搶先一步道:“姑娘正在休息,任何人彆去煩她。嬤嬤有事也晚上再說。姑娘喝過嬤嬤的奶,但是主子到底還是主子,你說是不是?”

玉柱兒媳婦道:“你們兩個也彆太張勢了!你們跟了姑娘幾年,我們老奶奶又養了姑娘幾年?你們滿家子一算,哪家的媽媽奶奶不是仗著奶過主子,在府中身份不同的。偏你們是從哪裡冒出的丫頭片子,哄騙了姑娘,偏要爬老奶奶/頭上去!如今姑娘要搬東院去,竟是不要老奶奶在身邊侍候了,老奶奶就白白奶大她嗎?”

府中的婆子很多,但是奶奶媽媽的身份更高貴,如果奶嬤嬤不在迎春身邊侍候了,她現在年齡還沒有那麼大,沒有到“榮休”的地步,輪到的身份就是像那廚房或看門的婆子一般,誰又樂意了。便是“榮休”了,人人知道她是迎春不要的人,迎春自是有涼薄的名聲,可是她的麵子裡子也全都沒有了。

司棋怒道:“我們不跟你說這些,姑娘年節時收的禮,我記得有好些金銀錁子,還有兩隻鐲子,嬤嬤進屋一回少一回,這怎麼說?”

奶嬤嬤罵道:“小丫頭片子!你是想往我頭上扣屎盆子了!就知是你在做鬼!”

司棋道:“就說上個月十六,你下午來的,我可是瞧見你開了姑娘的匣子。你說,誰在做鬼?”

奶嬤嬤臉一陣紅一陣白,玉柱兒媳婦道:“老奶奶平日怕你們些個丫頭動了姑娘的東西,過來翻檢翻檢也是有的,或有東西她為姑娘收了,又或者是借了。莫說老奶奶是借了收了,便是真拿了,那也不是什麼大事。闔府上下,哪個媽媽奶奶不是借主子得點便宜的,隻咱二姑娘屋裡丁是丁卯是卯的?隻許你們這些小丫頭片子哄騙了去?!”

這時候,三春黛玉本就住在賈母院中的廂房裡,她們聽到動靜便走過來了,聽這嬤嬤與她媳婦越來越不像話,也終於知道迎春竟是不要奶嬤嬤了。

幾位姑娘要進屋去看迎春,畢竟明日起就不住一處了。

“姑娘們來了。”繡橘打簾,幾個姑娘都進去了,奶嬤嬤和玉柱兒媳婦也趁機闖了進去。

司棋大罵:“誰讓你們進去了?”

迎春耳力好,早聽到三個姑娘來了,已經放下筆整好了東西。她們隻是小姑娘,本來就沒有獨立書房,有一套小小的內外間已是不錯了。

迎春淡淡道:“讓她們進來吧,不來罵一陣,哪裡甘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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