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忍回家時,蝴蝶香奈惠正對著父母的牌位麵壁。
她們姐妹倆的習慣是,如果遇上了什麼讓心惴惴不安的事時,總會如此,試圖獲得點亡者的指引。一般情況下,跪坐著的都是蝴蝶忍,她的姐姐香奈惠是名奇人,即便在逆境中也常帶微笑,很少會為凡俗事煩惱。
“發生什麼事了,姐姐。”她坐到了蝴蝶香奈惠身邊,驚訝地發現,姐姐不笑了,她嘴角拉成一條直線,眼睛凝視父母的牌位,沉默一會兒後才問:“小忍,什麼情況下,人才會願意被鬼吃掉?”
“主動嗎?”
“沒錯。”
蝴蝶忍皺著眉頭思考好一會兒,才給出模棱兩可的答案,“那鬼應該是對方很重要的人,此外,那人應該也是不知道鬼是無藥可救的,還想著要拯救鬼吧?”
“不,”蝴蝶香奈惠說,“我的意思是,那個人完全知道鬼是什麼東西,還願意把自己給他吃。”
“愛侶?親人。”蝴蝶忍說,“然後願意被吃的那個,說不定是個大好人,信奉佛教願意以身飼魔什麼的。”
“他們素昧平生。”
“那一定就是個大好人了。”蝴蝶忍隻能說,“而且還是個很笨的大好人。”
香奈惠不說話,她心裡不同意妹妹的說法,卻也知道讓未經曆過的小忍下定論實在是太難,隻是那男人的表現,始終縈繞在她心中,讓她百思不得其解,以至於無法當作一件小事,輕輕放下。
……
“你是,想被吃掉嗎?”一時不察說出了心中的想法,香奈惠說,“知道她是鬼,鬼是什麼,也還是想被吃掉?”她實在無法理解,但從太宰治輕鬆的笑容,與不透光的漆黑瞳孔中,隻能讀到這些信息。
“話也不能這麼說。”穿洋服的青年起身,拍拍自己被鬼血浸然的衣服,毫不在意滿手粘膩的觸感,“我隻是不排斥。”他彬彬有禮地說,“同樣,能被你這麼可愛的小姐救下,也很令人高興。”他攤手說,“我是個非常隨遇而安的人。”
[不,不對,這根本不是什麼隨遇而安。]香奈惠想,即便是麵對鬼,她也從來沒有生出過毛骨悚然的恐懼感,她是一名理想主義者,對生活充滿了期望,否則也說不出“希望人與鬼好好相處”這種話了,讓她膽寒的人,與其說是惡貫滿盈,不如說是在他身上看見不到一點兒希望的影子。
“再見,小姐。”那男人在她愣神時已經走出了小樹林,“今晚的月色很好。”
……
“姐姐、姐姐、姐姐。”
一聲一聲連綿不絕的呼喚將蝴蝶香奈惠從記憶的漩渦中拉了出來,她看身邊年幼幾歲的妹妹,“真是的,剛才你在想什麼啊,姐姐!叫了好幾聲完全沒有回應。”
“抱歉抱歉。”香奈惠又露出了非常溫柔的笑容,聲音清脆又靜謐,像是月光下潺潺流動的溪水,可撫慰人心,“剛才稍微走了一下神。”
“嘛,真是的……”耳邊響起小忍喋喋不休的抱怨,綿延不絕的幸福感衝刷蝴蝶香奈惠的心田,她想到前些日子才回蝶居的被取名為香奈乎的可愛女孩兒,小孩子的話,在東京府應該能找到不少玩具吧,等假期來臨稍微輕鬆些時,還是應該把她接過來啊。
這些瑣碎而微末的小事,編織成了一條長而柔軟的履帶,卷走籠罩她心頭的陰雲與綿綿細雨,明天早上還要繼續課業,姑且先休息吧。
……
小莊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夜,化成時間可能是五個小時,三百分鐘,一萬八千秒,在這一萬八千秒中,他沒有哪怕一刻是合上眼的。
在從赤門走出時,他確實心懷隱秘的慶幸,為了太宰老師的豔遇,說實在的,太宰老師長了一張俊俏的風流臉蛋,但他時常不在東京,以至於小莊從未聽說他與女性有什麼深入的交往,那位與他同去小樹林的女士,實在是很漂亮,身上的和服也豔麗得緊,當時他的腦子裡隻有“太宰老師受到女性的青睞,不能讓彆人壞了好事”這一愚蠢的想法,以至於即可聽從對方的要求,趕電車回到自己家中。
可等發熱的大腦冷卻之後,他又冷不丁察覺出一些怪相,譬如在教室裡可沒見過穿豔麗和服的小姐,隻有穿校服的女學生,對方出現的時間又足夠詭異,他甚至從記憶深處扒拉出一幅閃著紅光的豎瞳,也不知是真看見了,還是受到了畫本電影中女鬼形象的影響。
總之,他越想越不安,後來甚至聯係到了太宰老師新作中的食人鬼,等天蒙蒙亮時,他就一股腦兒地從房子裡衝出來,趕最早一班車,往太宰老師的府邸去了。
上午七點三十。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悠哉看報的太宰治聽著門外的敲門聲,心中笑得不停歇,他想:[小莊編輯昨晚恐怕一夜未眠,就在床榻間輾轉反側想糊塗心思了。]
抱著這樣的想法,他打開房門,掛兩枚碩大黑眼圈的小莊幾乎是在看見太宰臉時就長舒一口氣,還伸手在胸口一個勁畫十字:“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他就跟沒感覺到對方心裡的惶恐與慶幸一樣,笑咪咪地問:“今天來得有點早啊,小莊編輯,是昨天的演講出什麼問題了嗎?”
小莊速也知道為自己突兀的拜訪找借口,他在來之前已搜羅了各式各樣的報紙,上麵都有對太宰昨日演講的報道。
有正麵報道,有負/麵/報道,朝日新聞更是在社會版劃了整整兩個大版麵來吹他。
“不不不,沒什麼問題,太宰老師。”小莊說,“我隻是來給您彙報一下昨日演講的反饋,順便也想請問您一下,下篇有什麼想法嗎?”
太宰側身讓他進屋:“下篇?稍微形成了一點兒想法,具體的先等我看完報紙再說吧。”
他本來就定了幾家報紙,連同小莊編輯送來的,大大小小共有三十來份,其中能算是大社刊物的也不過隻有四五家,大多是花邊新聞雜誌,內容不入流,發行量卻很高。
小莊嘮叨說:“正經的大社對老師您的演講都持讚美態度,先前國內雖然從未出現過問答製的交流,但聽說國外早就開始流行這種老師與學生界限不是很明確的教導形式了,很多記者認為這才是真正民主自由科學的授課模式,並提出呼籲望其他學者也拋棄老派學究模式,與學生進行無障礙溝通。此外,老師您公布出來的《你好,大正》後續也引起了知識分子對於人性分界線的討論……”
抬頭卻見太宰老師完全沒有聽他說的話,而是全神貫注翻看排版雜亂的小報,不由呼喚:“太宰老師、太宰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