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時四十三分。
晴田屋雇傭小枝去幫忙,這幾天吉原亂象頻生, 許多茶屋人手不足, 雇傭短工時也沒得挑選,再加上墮姬出門, 今日沒有花魁道中的打算,京極屋的閒散工作她早就做完,便去晴田屋幫工。
出門前小枝用頭巾把臉細細包裹起來, 隻留下一雙浸潤秋水的雙眼。
“客人看見你的臉會被嚇到。”先前其他茶屋都用此理由拒絕她, “你去其他地方做工吧。”
可後廚房怎麼會有客人?她張了張嘴,剛想說話, 老板娘就走了,小枝並不委屈,隻能回到京極屋。
說來也怪, 自他毀容後, 京極屋是唯一照常雇用她的茶屋, 還是蕨姬授意的。
晴田屋的工作與京極屋相似, 無非是在後廚做幫傭,準備宴會上的食材,這家茶屋規格較大, 供出一名花魁,花魁道中後有客人送上拜謁金召開宴席。
小枝負責切盤擺盤, 她刀工很好, 經過訓練的女廚都不如她。
切到第三輪時, 門外有人喧鬨, 是男人的聲音,很奇怪,廚房忙碌的都是女性,男人不給進來。
小枝握緊切刀的刀柄。
“客人、客人,請不要……”
“快,把那賤人找出來!”
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鍋碗瓢盆被落地的聲音,瓷器破裂的聲響,小枝的記憶力很好,隻要是聽過的嗓音都能分辨出來。
[啊,是他。]
刀直接踹在袖子裡,她毫無畏懼,不受流竄的慌亂情緒影響。
“啪嗒——啪嗒——”木屐後跟拖地。
“找、找到了,包頭巾的女人!”東翻西找的家仆指著小枝大喊,太吵了,她耳朵很痛。
[事情發展到這地步總歸是瞞不住。]她想,[不早知道會有今天嗎?]
[不管怎麼樣,隻要能保護好哥哥……]
“老板娘。”小枝加大音量,她嗓音動人,若能進入新造屋學習會成為最好的花魁苗子,精通各種才藝,“給你添麻煩了。”
她很有禮貌,流落至街巷的遊女告訴她,想要讓男客人喜歡,就要夠柔弱夠有禮,要表現出女性的美感,那會讓她看上去更高級。
同時,男人會對柔弱的女人放鬆警惕。
比如現在。
她走路不緊不慢,每步隻合衣服下擺的寬度,身材又矮小,家仆看她這樣還以為是放棄了抵抗,獰笑著抓他——
“謔、謔”
血沫從人的喉嚨口噴射而出,被磨刀石磨鋒利的砍刀深嵌入家仆的脖子裡,小枝沒停手,更沒有瘋狂,所有人被她這一手嚇到了,喧鬨的場麵被按下休止符,她一秒都沒有停頓,沒有等待,脫下木屐借助矮小的身材在男人女人間亂竄,從晴田屋硬生生地闖出去。
包裹臉的頭巾散開,她遍布溝壑縱橫交錯的臉暴露在空氣中,再加砍家仆時沾染額頭的粘稠鮮血,光衝出去引起多聲高昂的尖叫。
小枝大喊一聲:“哥哥——”
那不知在哪個角落流竄的石次郎猛地衝出來,挾她就跑。
“追!追!”
今夜未眠。
……
妓夫太郎聽見聲音了嗎?
他聽見了。
一般情況下,他會把吃吉原鬨事的紈絝子弟,和墮姬不同,妓夫太郎不挑食,可當他看見那些長相帥氣的、身體強健的、有錢男人,會打心底深處產生嫉妒心,至於對遊女頤指氣使的權貴,則會激起他的憤恨。
妓夫太郎大體猜到了街道亂象的源頭,可他不想管,他現在心裡太亂,有無數個想法到處撞,憋在地底冥想半天依舊無法冷靜,回溯的記憶太多,讓他無法……
[不行,我得找他。]他眉頭緊鎖,臉頰肌肉向上揚,被斑點荼毒的臉更加醜陋,[他到底是什麼,他到底做了什麼?]
[太宰治!]
妓夫太郎腦中閃過無數念頭,包括平安京傳說中的妖魔與鬼,他意識到太宰能夠走在陽光下,又自然聯想到了藍色彼岸花。
可他沒有哪怕一秒想要把這事上報給無慘大人。
妓夫太郎誠惶誠恐:[無慘大人,會不會已經知道了,不,不可能,他不會每秒鐘都盯著我們,若他知道,定已蒞臨吉原。]
他自覺是個聰明人,眼下腦子混亂成漿糊。
背依靠吉原大門口的朱紅木柱,半具身體隱藏在陰影中,比忍者還要不起眼,妓夫太郎看見人力車載太宰治與小梅,對,不是墮姬,而是小梅,妹妹笑容燦爛,一如生前,多奇怪,變成鬼後她從沒笑成這樣。
啊,是了,太宰那混蛋,向來會博得女孩的好感。
小梅下來後他就準備現身,哪裡知道拖油瓶先迎上去,他好像給了太宰一樣東西,是什麼?
妓夫太郎留了個心眼。
等富岡義勇離開之後,他才虎臉迎上來,墮姬又驚訝又心虛:“哥、哥哥?”
[發生什麼事?哥哥怎麼會光明正大地出來?糟了,剛才出去時沒跟他說,不會生氣了吧?]以她的腦子隻能想到這點兒事,以上問題甚至沒有困擾她一分鐘,又立刻炫耀道,“我跟你說,剛才太宰帶我去了清水寺。”
她伸手,蔥白指尖直指隱沒在黑夜中的山林:“看到沒有,那些燈籠。”
“全都是太宰點的,他還吹牛皮說花了一百五十三年。”她嘲笑,“用腳聽都知道是笑話。”
妓夫太郎說不出話。
“他肯定愛我愛得要死。”炫耀一番後還回頭對太宰求證,“你說對不對?”
墮姬姿態放鬆,甚至不介意在太宰麵前表現她和妓夫太郎的熟稔,這很異常,以墮姬的腦子發現不了。
“你先回去。”妓夫太郎難得對妹妹冷臉。
“什麼?”她不滿,“喂——”
“我說你先回去。”妓夫太郎的態度強硬,他又指太宰,“你,留下。”
……
蝴蝶忍沒找到小枝。
小孩口中的受害經曆讓她惴惴不安,說實在的,光看小枝被千刀萬剮的爛臉她就知道對方有慘痛的經曆,正因如此才沒想打聽。
可是……
不知怎麼的,小枝作為受害者被提及後,蝴蝶忍心中莫名的狐疑卻被放大了數倍。
有什麼不正常的。
一定有。
她直接掀開後廚的簾子,此舉動讓幫傭驚慌失措:“您、您是大家公子,怎麼能來如此汙穢的地方……”
還沒聽完勸阻就道:“我來找小枝,她人在哪裡?”
“小枝去其他茶屋做幫工。”說話女孩兒聲如蚊訥,下半張臉蓋布巾。
[等等。]她想到隱的成員,他們行動也隻露出眼睛,怕被鬼發現,怕被鬼報複。蝴蝶忍道:“你為什麼蓋布巾?”
“我、我的臉受傷了。”女孩兒聲音更小。
“可以給我看看嗎?”她格外強硬。
蒙井女孩兒羞憤欲死,看她眼神就知道有多不情願,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可蝴蝶忍是客人,客人說什麼都要做,隻能顫抖著手摘下麵巾。
說實在的,她臉上下次不算多,尤其是跟小枝相比,不過一道猙獰的傷疤從左到右貫穿整張臉,此外麵孔算清秀可人。
[“這條街沒有仁義道德,唯一的法則是美麗至上。”]太宰曾說過的話自心底浮現,蝴蝶忍順這句話聯想。
[沒錯,哪怕是對普通女人來說,臉上有疤也是無法忍受的事,發自內心深處的羞恥會讓她們主動蒙住下半張臉,小枝卻都袒露著臉,還不因此自卑。]
她對周圍的遊女問:“小枝以前長什麼樣?”她想到對方有魔性的靜謐的雙眼道,“是不是很漂亮?”
遊女搞不清蝴蝶忍的想法,隻能如實回答:“是的。”她說,“老板娘甚至希望她稱為蕨姬花魁的‘妹妹’。”
妹妹不是親緣關係的妹妹,指的是新造,下一任花魁。
“她拒絕了?”
“不,沒有。”遊女說,“小枝沒有加入任何一家茶屋是因為她拒絕從低級遊女開始做,她哥哥希望她能夠直接成為新造,開出的要求也很高。”她停頓會兒說,“這不符合規矩,尤其對流浪兒來說。”
遊女生的孩子地位比買賣來的女孩更低。
“那她的臉……”
“我不清楚具體經過,隻是那段時間有許多流浪兒遭罪,小枝也很長時間沒來,我們都以為她死了,直到半年後的一天她才回來,臉變成了現在這樣。”
“每家茶屋都不願意收她。”
“京極屋為什麼同意收留她?”
“是蕨姬花魁。”遊女囁嚅道,“蕨姬花魁說,醜八怪能夠襯托她的美麗。”
[這不成立。]蝴蝶忍想,[襯托美麗是在醜女與美女間,而小枝,她甚至不像個女人。]毫不誇張的地說她的臉就是怪物。
到這裡,遊女已將自己知道的全掏空了,在場所有人都看像蝴蝶忍,後者則沉浸在思考的海洋,她仔細回憶,梳理過去的記憶,終於發現端倪。
“她。”蝴蝶忍說,“小枝從來沒表現出痛苦,對吧。”
[仔細想來,她的表情始終平靜,無論是被責罵還是微笑還是同遊女辯論,那雙眼睛縱使上揚眼尾,神經跳動的頻率也完全相同,毛細血管的舒張也是……]
記憶中的異常被不斷放大。
“她是個脾氣很好的女孩……”
蝴蝶忍終於確定,小枝體會不到人類的情感。
此認知讓她頓生出糟糕的預感,她先想到了小妹妹香奈乎,不,不對,那孩子隻是受到創傷,缺乏主動性,與小枝完全不同。
[“鬼之所以讓人憎惡,不僅由於他們以人類為食。”]她總是想起太宰,或許是對方傳遞出太多她不曾聽聞的信息。
“什麼意思?”
太宰說:“若隻以人類屍體為食,並不是大問題。”他平靜地說出驚人之語,“你知道日本一天有多少人死亡嗎?不說充滿紛爭的戰國時代,光是文明開化的大正,也絕非小數字,東區的貧民窟居住太多貧苦窮人,死後甚至無法下葬,隻有一卷草席。”
“如果鬼能接受吃人的屍體,會有很多人願意,用親屬的屍體換錢。”
蝴蝶忍的表情很古怪,似乎在忍耐什麼,又很想反駁,糟糕的是她意識到太宰的話中不存在漏洞。她側頭看富岡義勇,還是張波瀾不驚的臉,是他天生遲鈍,還是聽過太多驚人之語至於麻痹?
“好吧,我接受。”蝴蝶忍深吸一口氣,雙手緊攥,“我們與鬼無法共存是因為仇恨。”
“不,你說得依舊不對。”太宰說,“智慧物種間沒有永遠的仇恨。”
“你可以不用繞彎子。”蝴蝶忍說,“請直接說,津島先生。”